今天是永禄三年的五月二十二日,也就是今川义元被杀后的第三天,直至前天为止,今川的大军还像是潮水一般汹涌。然而到了今日,却已几乎见不到他们的影子了,就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一切显得是那样的戏剧。对于战胜的一方来说,三天时间很短暂,仿佛一眨眼间就过去了。然而,在那些可怜的战败者看来,却是他们一生当中所熬过的最漫长的时间,无时无刻都要在逃亡中仓惶的度过,在那一条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道路之上,处处都充满了致命的陷阱,随时随刻都可能出现的伏军,还有那些趁火打劫的野武士,使他们心胆俱裂。然而最使他们惊魂的,就是那些由农民组成的“落武者狩”。别看这些农民平日里温驯得好像绵羊一样,由于在生活中受尽了武士阶层的剥削与凌辱,然而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他们,却只能逆来顺受,无从发泄,那颗对武士阶层极端仇恨的种子,已经深深种植在他们的体内。在这些人的心目当中,他们不管你来自尾张的还是骏河的,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的,只要是武士,通通都是该死的!每当战事接近尾声,他们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战场后方最使人胆寒的杀手。他们会拎起竹枪,隐匿于道路两旁,隐匿于草木之间,这时候只要你一经过,这些“幽灵”们就会一拥而上,纷纷将竹枪插进你的体内。那个时候,你会感觉到一股剧烈的痛楚快速的传遍你的全身,死亡的味道会让你感到极度恐惧。随着血液的流失,你会感到全身瘫软。渐渐的,你的视觉变得越来越模糊,触觉,嗅觉也将相继消失,伤口的痛也渐渐消失了......你的断气并不代表事情已经结束,因为他们还要掠夺你身上所有所有的一切,包括你的盔甲、武器......还有你那颗可以换取赏钱的头颅,然后再让你曝尸于荒野之中,永世不得超生......然而,也正因为农民们的这些举动,使得武士们对他们感到更加的深痛恶绝,一旦战争结束,武士们就会更变本加厉的去剥削他们,折磨他们,所有的一切,就是这样无休无止的继续恶循环下去......为何会有这种现象发生呢?始作俑者又是谁呢?然而当更深一层的去思考,人之所以会去伤害别人,也就是为了想要自己过得更好一些,然而为什么一定要去伤害别人呢?难道一个人的快乐,必须要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痛苦之上?每当想到这些,我都会不思考,为何人这种生物会如此的矛盾,难道真如荀子所说“人本恶”?
这天,在清洲城的广场处有个检视首级的仪式,除了有织田信长和他的众多家臣将士以外,还吸引了大批民众前来围观。仪式从正午开始,负责记录仪式过程及功名状的佑笔⑴职务,由熟悉文书的太田牛一⑵担任。首先检视的,是总大将今川义元的首级,随着鼓声响起,毛利良胜双手捧着一个圆柱形的木匣子,从武士队列中走了出来,他的脸十分肃穆,缓缓地走至织田信长前方跪下,然后将木匣子高举过头,高声说道:“在下毛利新助,此番托主公大人之福,讨得敌军总大将,骏河守护今川义元之首级,请主公大人检视!”说罢,小姓上前将装有今川义元首级的木匣子接下,然后呈至织田信长面前打开。
当木匣子打开之时,一阵恶臭扑鼻而来,陪同检视首级的家臣们都立刻捂起了鼻子,有的人甚至已经忍不住开始呕吐起来。然而织田信长的反应却出人意料,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脸显得十分平静,他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曾经给他制造了自他出生以来最大危机的敌人所留下来的头颅。由于头颅从割下来至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加上这几天气温较高等原因,其内部的组织已经逐渐腐烂,脸部肿胀得就像个充满了气的气球,肤呈现出骇人的瘀绿,舌头从张开的嘴中翻了出来,还有那些的血水混杂着尸油从其七窍中流出,整个形象简直是惨不忍睹。如果不是看到那口黑齿,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个头颅,就是那个曾经闻名于天下的“东海道第一武家”-今川义元的首级。
良久,织田信长低声喃喃道:“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死了之后大概也都会变成这副模样吧......”只见织田信长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摆出一副十分虔诚的样子。对于这位素以举止荒唐著称,就算在其父的葬礼上也不过是撒了一把灰,就匆匆离去的主公大人,在此时此刻居然会有这样严谨的举动,人们都感到很是迷惑,纷纷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四周也变得越发安静起来。然而只过了一会儿,织田信长竟然低声笑了起来,渐渐的,笑声越来越大,也变得越来越狂妄。突然间,他猛的站立起来,其势之急甚至掀翻了他原来坐着的木几。他眯着双眼看向面前那个丑陋的头颅,声线阴冷地嘲讽道:“义元,你的领地,不久后我将会一并接收!”织田信长甩了下手,高声道:“将义元的首级给我挂起来示众,其余的就不必再多费时间去看了,领受第一战功的......”
众人都纷纷屏住气,注视着织田信长,那种神情就犹如我们盯着电视机,期待着可以中500万那样。也有许多人向跪在地上的毛利良胜投以羡慕的目光,而毛利良胜也清楚感受到了这一切,他竭力的控制着自己,但是从他微颤的身体,就可以知道他的内心充满了骄傲和得意。
当织田信长高声地宣布道:“梁田出羽守!上前受赏!”
毛利良胜、家臣宿老、全军将士、围观的人们,意外、迷惑的神情,顿时遍布于他们的脸上。片刻过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梁田政纲的身上,议论之声纷纷四起。此时,梁田政纲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犹如置身于梦幻之中一样。
“出羽守!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赶快出来受赏!”织田信长看了梁田政纲一眼,不耐烦地高声催促道。
这一声喝,立刻使梁田政纲清醒过来,但那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仍然挂在他的脸上,“是!”梁田政纲高声应道,便快步的走到织田信长面前,拜伏于地上。
织田信长环视了众人一周,高声问道:“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领受第一战功者,不是讨获了义元首级的新助,而是出羽守?”
所有人相视对望,皆不得其解。
对于众人的反应,织田信长早有预料,“出羽守准确地探听出义元本阵的所在,使我军获得了先机,如果连义元的所在也不知道,新助又岂可讨得此首级!”
听得织田信长一番提点,众人的心中顿时大悟,议论之声更胜之前。
织田信长向前跨一小步,俯视着这位“幸运儿”,嘴角边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容,“赏你砂金十袋,知行千贯,以彰战功!”
“喔!!!”
像如此贵重的赏赐,无论是那些家臣宿老们,还是寻常百姓们,都还是头一次见到,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呼之声。
此时,于梁田政纲的双眼之中,已经噙满了感动和欢悦的眼泪,他的身躯因为内心的激动,正不停地颤抖着,“多蒙......主公大人的厚爱,在下梁田出羽守政纲,纵使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主公大人的厚恩!”
“嗯!”织田信长点了一下头,“第二战功者,毛利新助!赏,砂金五袋,知行五百贯。第三战功者,服部小平太!你虽然未讨得任何首级,但是作战英勇,负伤不退,我赏你砂金一袋,知行三百贯。”
两人叩谢退下后,织田信长转过身来,对分别坐于两侧的林秀贞⑶和柴田胜家吩咐道:“佐渡守,权六,你们俩去检视剩下的首级吧。”他漫不经心地抛下这一句话后,便头也不回的上了马,在小姓们的簇拥之下,朝城里慢慢踱去。
理所当然的,这场仪式便改由这两位在家中地位最高的重臣来主持,需要检视的首级有很多,在太田牛一和目付⑷们的协助之下,终于在日落前将所有首级检视完毕。除了敌大将今川义元的首级被悬挂在城门前示众以外,其余的首级在被检视过后,都集中埋葬在清洲城东面的一处小山坡上。当中,也包括了那枚为我带来了三百贯赏钱,井伊直盛的头颅......
驻立在清洲城前,我抬头看着天上那一片片被夕阳染成了火红的云彩,迷惘地向中村五郎助说道:“中村兄,原来一个人的生命,就值三百贯铜钱啊......”
他笑着回答道:“大人,生命值多少钱由不得我们去想,而是由那些踩在我们头顶上的人去想,身为武士的我们需要去做的,只是要保住自己的命,把那些被我们砍下了的敌人的头颅,交到那些让我们这样去做的家伙的手上,然后从他们那里领取赏钱,继续吃饭,睡觉,期待着可以看见明天的太阳,只此而已。”
他的话虽然是那样的残酷,然而却道出了世间上的真实。看着夕阳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我的嘴角无力地抽动了一下,“明天的太阳......”
(1)佑笔:日本古代武家编制中的一个职务名称,又称执笔,其角类似于现今的秘书,主要工作是做会议记录,起草各类书状,如功名状、感状等等,以及保管总大将的押(印章)。
(2)太田牛一:公元1527年-1613年,日本战国时代武将,本名太田资房,通称又助,位和泉守。擅长行政及弓术等,尤其精于撰写文书,深得织田信长信任,作为织田信长的佑笔而活跃于家中。撰写了多部重要的著作流传于后世,如《信长公记》、《原本信长记》、《丰国大明神临时祭礼记录》、《关原御合战双纸》、《今度之公家双纸》等等。
(3)林秀贞:公元????年-1580年?,日本战国时代武将,又名林通胜,通称新五郎,佐渡守。早年便出仕于织田信秀,是织田家的首席家老。织田信秀死后,与柴田胜家合谋策划拥立织田信行(织田信长之弟)为家督,并向织田信长举兵,爆发了著名的“稻生合战”,以败北收场后被饶恕,自此跟随织田信长,担任行政方面的工作。天正八年(公元1580年)八月,被织田信长以过去拥立织田信行为理由,问以谋反罪,遭到流放,后有传言病死于同年十月。
(4)目付:日本古代武家编制中的一个职务名称,类似于现今的宪兵或者军事警察,主要职务是负责监督全军将士的行动,取缔各类违反军纪的行为;其次职务是负责记录本队人员在战场上所立下的功劳,然后报告给总大将和军师。当战斗结束论功行赏的时候,需要由立功者自己申报,然后对照目付的记录,如果属实就对其战功予以确认,再进行封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