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风夹着黄沙,吹在林枫脸上一阵生疼。行了一半路程,突见前方似有一块水洼,星光下映出一片银光。只是那片水洼边却没有树,光秃秃一片,那是荒漠中没有生命的盐水。星空下两个人影一大一小趴在水边,象是穿越荒漠渴极的旅人。
林枫见状,忙勒住了马,一长声大喝:“别喝!”
两个人影象是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是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繁星之下,二人的眼眸均泛着淡绿,充满了惊骇。
“那水人是喝不得的。”林枫将马上的水袋扔给那老人,又见那孩子生得粉团儿一般,煞是可爱,便又道:“里这荒漠里有狼,不便行走,老人家要小心些才好。”
老人接了水,犹自不敢相信林枫的好意,那孩子一听有狼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一双小手将脸抹得一块白一块,小脚乱瞪,老人也是咳个不住。
林枫急着赶去黄石集,见这一老一小又心有不忍,又见老人脚底带血,似是早已被这荒漠中的砂粒磨破了皮,其苦万状,心中轻叹,下了马,用手捏了捏小孩儿的脸道:“别哭,哥哥让你骑马好不好?”
东朝和德古族大战,边关多有百姓流离失所,林枫已见怪不怪,只感叹人命如草芥,当权者的翻云覆雨手之下,不知又有多少军士和百姓丧命。乱世之中,这样的一个老人和孩子,又如何生存得下去。
林枫扶了老人和小孩儿上马,待进到黄石集时,已是晨光初现,早已过了红岭现身的三更之期。
街上的酒铺也已开了门,林枫叹了口气,走进了酒铺。酒铺老板颤颤巍巍的抱了酒坛,放到林枫桌上。林枫见他正是昨日客栈中冷哼驳众的老者,心生敬意,不由得对老者笑了一笑。老者也不理会,仍是嘴里唠唠叨叨,颠颠的走去了后堂。
两匹马从酒铺前飞驰而过,卷起黄沙,正是那峨嵋苏若水和司徒敬。不一会儿扫尘和法墨也从酒铺门前纵马而过,只是林枫早已醉倒在了桌上,没有人看到他,他也没有看到别人,仿佛这世上又只剩了他一人。
边城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烈日高照,此刻已是乌云密布,老者混浊的目光在林枫身上有了几分怜悯,见林枫还伏在桌上,便伸手来拉,岂料林枫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这一拉之下,便将背后一角衣衫扯了下来,一朵极丽的牡丹赫然印在林枫肩头。
老者脸上刹时变得惨白,蹬蹬后退二步,又突地走上前,掌中聚气,对着林枫天灵就要拍下。只是这掌快要打到林枫头顶之时,又生生的停了下来。老者的脸上阴晴不定,似是犹豫不决,门外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映得老者的脸分外狰狞。
狂风大作,黄尘直钻人鼻孔,整个黄石集都仿佛要被这风吹得消散,林枫却是伏在桌上一动不动。
老者的手停在空中仍是迟迟没有落下。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的落下来,老者忽然一跺脚,冲进了雨中,刚才站立的地上,竟留下了一个深有寸许的脚印。
雨水夹着泥腥味,被阵阵狂风吹进了酒铺,林枫缓缓的抬起头来,盯着老者跑出去的方向,额上有了细细的汗珠。黄石集外的荒坟岗,一间小小的土地庙里跑进来了一个老人,雨水将他全身打得湿透,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的眼睛不复混浊,精光四射,靠着残破的土地像,老人呆呆的看着庙门外。
庙门外站着一个少年,抱着个酒壶,大大的眼睛,脸上带着笑,慢慢的走进庙里,坐了下来。
“你,你还是找来了。”老者盯着那少年,重重的叹了口气。
“我?你知道我是谁?”少年苦笑,“我叫林枫,你又是谁?”
林枫啊林枫,此刻你怎会知道,这老者带给你的将是怎么一个秘密。
“你要杀便杀,何必废话?你既然敢进来,已有十成把握,又何必故弄玄虚?”老者闭上了眼睛。
雨愈下愈大,雨水在黄土地上汇成了条条流水,也不知流向何方。岂非就象林枫的人生,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将去向何处。
林枫看着门外密密的雨帘,一片苍茫,又看看老者的满头白发,这一瞬间,老者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我为什么要杀你?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是谁。”林枫发现最近自己比较善于打机锋。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会在这大雨中恰好给我下了软筋散?你不知道会恰好也来这黄石集?”老者睁开了眼睛,眼里带了仇恨。
“那只是因为我打不过你,你看上去又想杀我而已。”林枫眨了眨眼睛,又道:“许多事,我已经忘了。”
“你忘了?哈哈,”老者的笑声回荡在庙中,充满了讥俏,“我永远不会忘,十九年前,那一场血战!”
林枫见老者疯疯颠颠,又听他提起十九年前,心知定又是段江湖奇事,不免也有了好奇。又想老者的行为恐怕与自己身上那有关,便出言试探道:“也许蓝双吟记得。”
“哼,她又是怎么告诉你的?”老者听林枫提起蓝双吟,面倒是一缓,见林枫闭口不语,便道:“也罢,这十九年来,我没一日睡得安稳,今日也算有个了断。”
没等林枫再他说下去,老者便又说道:“十九年前的冬天,德古族犯边,中原正邪二派合力抵抗,追杀你那爹爹。”老者说到此处看了林枫一眼。林枫又是一惊,这何处又跑出来个爹爹?
“你爹是德古皇族,名叫昱安。十九年前,在潼洲石燕湖畔遇到了一个东朝子。”老者顿了一顿,仿佛那遥远的记忆已勾起了他的痛苦,“她叫柳依依。”提到柳依依,老者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温柔,林枫却是怔住。柳依依不是叶浪的娘么?
“二人一见钟情,昱安便将祖传的一支玉笛送与了柳依依,私定了终身。只可惜二人不容于世,你爹作恶多端,”老者又是咬牙切齿,“依依却不离不弃,十月怀胎临盆之际,遭到正邪二派合力击杀。”
林枫心道,浪子与佳人,柳依依却也情深意重,只是不知正邪两派为何单要杀这二人。
“当时漫天大雪,领头的青衣堡主东方永成下令不可放过一个。”老者的眼里有些痛苦,脸上的皱纹似也更深,仿佛又看到了那大雪下的一片血红,那小村中无辜百姓的尸骨,“谁料圣月教的华夫人为夺得昱安的玄灵玉,硬是将依依刚产下的孩子抱走,逃走的时候被几个高手砍下了双腿。”
林枫听到此处,已想到,原来这正邪二派要的怕是那玄灵玉,而这被华夫人抱走的孩子便是叶浪了。武林人士借杀德古族之名夺宝,却也是常事。只可怜叶浪错将仇人当恩人,一直在圣月教受尽苦楚,却不知原来圣月教也是当年杀他父母的凶手之一。
转念又一想,既然这孩子是叶浪,这老者又为何口口声声称昱安是我爹?
门外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林枫心中也仿似一个霹雳,脱口而出:“这昱安有二个儿子?”
老者带着痛苦和怨恨看了林枫一眼,道:“不错。当日人人都以为这昱安和柳依依都已身死,宝物无踪。却不知已被华夫人带走了玄灵玉。”
难怪江湖中人都暗中对付叶浪,显是知道叶浪的身世,林枫心中不又是一阵心酸。想到昱安的另一个儿子,林枫心中又有些着慌。
“昱安本已是无救,谁料当年青衣堡主东方永成的夫人,蓝双铃.....她,她这个贱人。”老者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愤怒,脸上也有些扭曲,“她竟对昱安动了情,暗中救了昱安。”
林枫见老者神情激动,又听他语含不甘,隐隐想到了什么,便道:“蓝双铃便是蓝双吟的?”
“不错,当年蓝家便嫁了东方兄弟二人,本也是武林中的佳话。谁知这个贱人,她暗中救了昱安不说,还与他珠胎暗结!”老者的手指深深的嵌入了黄土之中。
庙外狂风和着大雨,把庙门吹得嘎嘎作响。
林枫此时惊疑不定,若老者所说都是属实,自己与叶浪,便是兄弟。
“也是这贱人活该,她刚生下昱安的孩子不久,便被东方永成发现,那时昱安功力已全失,被东方永成一掌打下山崖。东方永成饶蓝双铃一命,谁料这贱人竟跟着昱安跳下了山崖。”老者的眼里又充满了痛苦,嵌入土中的双手,已滴出了血。
林枫见老者情状,已猜到几分,便冷冷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杀了那孩子?东、方、永、成!”
老者脸一变,重重的靠在了身后的土地像上,“没错,我便是东方永成。那毕竟是她的孩子,我,下不了手。”老者的眼睛似乎又恢复了混浊,“十九年了,十九年了,若是当年没有去击杀昱安,若是当天......”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林枫的眼里也有了些痛苦。
“蓝双铃跳崖之后,我便将孩子交给了蓝双吟,只当是她亲子,取名叫东方羽,也就是你。”老者说完,眼里竟有了泪光,这十九年来的痛苦和挣扎,每天每的伴随着他,让他彻难眠,又恨又悔。这世上到底是活着的人可悲些,还是死了的人可悲?
“你又怎么知道是我?谁都可以刺这同样一朵在身上。”
“我当然知道。这样的只有昱安一族才有,这并不是刺青,而是一种神秘的传承。这种,只有在昱安一族喝酒后才会出现。”
难怪自己肩上的是时有时无,原来有此玄机。林枫此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是恶意还是巧合?没想到叶浪竟是自己的哥哥。可自己明明又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到底是谁?我又该怎么对他?他若是知道我跟他是兄弟,他又会怎样?
林枫心里也如这荒漠中的大雨飘摇,是理也理不清,想也想不得,说也没法说。
正发呆间,东方永成突然抛过来一卷书,道:“这是昱安留下的,你既已找了来,便拿去罢。”
林枫展开一看,薄薄一本武功秘笈,全是用羊皮写成。前面几页所书之事全为十九年前昱安如何与柳依依相遇相恋,又如何被人追杀,所记与东方永成所述丝毫不差,唯有一页述事完毕,几个血红大字:“昱安传人,必报此仇,杀尽东朝人,杀尽东朝人!”几个大字竟似用鲜血写成,触目惊心,足见昱安当年之惨烈,心中仇恨之深。
林枫看至此,也是心中一紧,“杀尽东朝人”几个字如同鬼咒邪符,在林枫脑海中翻来覆去。忙翻了后面,只见入门剑法便是五个字:斩云十二剑!
荒漠的空中惊雷一声接着一声,一道闪电从空中劈下,将庙外半枯的老树劈成了二半。
林枫心中阵阵揪心的痛。当日在山谷中叶浪授剑的一幕幕如在眼前,斩云十二剑,林枫喃喃的念着,当年那个翩若惊虹的身影,那个冷冷小孩,林枫只怕此生此世也无法忘记。他也同样无法忘记,这魂牵梦系的斩云十二剑。
原来叶浪早已知道身世,在幽魂谷外的密林中,却没有据实相告,杀叶凌之,名为教主之位,实为报仇,只怕叶天峰,也是死于你手吧?这一番心机,林枫此时明了,却觉心如绞痛。叶浪啊叶浪,你可知,你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你又可知,当年你一心想杀的人,就是你的弟弟,你又可知,当年你心念一动传他的剑法,竟是有如此一段渊源。
林枫的心似已麻木,他突然觉得叶浪离自己很远,远得象在两个世界。他又突然觉得,自己从来也未曾了解过他,了解过那颗冰冷的心,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和心事。
人生若只如初见,又何来今日之沧海桑田。
老天若是怜林枫悲苦,又为何要让他遇到叶浪,老天若怜林枫情真,又为何要让他再世为人却成了叶浪的弟弟?这是命运恶意的捉弄,还是天定缘份的巧合?林枫啊林枫,这一场爱恨情仇,你要如何去化解,这种种的因缘际会,又要怎么来收场......
林枫站起了身,一双腿似有千斤重,门外风雨仍狂。
“你不杀我么?”东方永成看着林枫的背影,恍惚觉得看到了蓝双铃当年的影子,那么瘦小,却又好象蕴藏了无限的力量。
“你已经死了。”林枫没有回头,一步步的走出了庙门。
东方永成的眼里有了泪光,又有谁知道,这十九年来,他活着,就跟死了一样,他心里的自责和痛苦,每一天都让他生不如死,他竟也不知道,他在林枫心中,早已死了......
雨点打在林枫身上,滴滴象是打在他心中,无数的雨点在林枫脚下汇成了小小的溪流,这雨点,这黄土,岂不是顺着天意?
天要它们怎么样,它们便是怎样,这小小雨点,又岂能有自己的意志?
只是林枫不是这凡尘俗世中的小雨点,他是个人,一个男人,他的命运又岂是这风雨由人的命运!
不管这风雨何处,他的方向却始终未曾改变,他一步步走在荒原的雨中,这一次,身影却愈发清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