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长宽各两米的双人上,不管往左还是往右都需要至少翻三个身才能掉到地上,让我觉得空空荡荡。左翻翻右翻翻,就失眠了。凌晨四五点,终于成功入睡,可大脑依然无法休息,立刻做了一个梦。我有一个印象,觉得这个梦的情节很是曲折离奇,但遗憾的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仅仅只能记住这场梦境的两个简单场景。
首先是一座巨大的落地窗,风一吹,鹅黄的窗纱飘得很高,露出对面蓝的大海和白的沙滩,几只海鸥贴在水面上晒太阳,环境很适合正在搞对象的男朋友追逐嬉戏。沙滩正中□出一块肥沃的绿地,开满了水仙。虽然我对沙滩上究竟能不能种出水仙这个问题还有所怀疑,但在那个场景里,这一片长在沙滩正中的水仙还是开得很茂盛的。
水仙旁边立了个身材高挑的少,蓝格子衬衫搭乳白针织毛背心,黑仔裤,马尾高高扎起来。少左边两米远处,一个穿深V领毛衣浅休闲长裤的男人正握着一根足够长的棍子在沙滩上画什么,微微低着头,姿态优雅沉静。
虽然空气的可见度很高,与C城不可同日而语,但我和他们相距太远,始终无法辨别那两人的样子。直到旁边不知道谁递给我一个望远镜。我满心欢喜接过来一看,镜头里却只有随风起伏的水仙和阳光下金黄的海浪,男人和少都没影了。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不觉得,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很不般配么?”
我想人家般配不般配干你什么事呢,随口道:“我觉殿亚鹏和王菲还不般配呢,人家不照样结婚照样过日子。”
下面又发生了些什么我就不记得了。
接着是第二个场景。我坐在海边,光着脚,脚下是冰凉的海水和柔软的细沙。远方海天相接的地方停了几艘勘探石幽轮船,潮湿的海风吹得我简直不能稳定身形。
我心情悲痛,抱着双腿,蜷缩得像一只基围虾,而且在哭。一场大雾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下,天空瞬间失去颜,我冷得发抖,边哭边说:“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还阑及,我什么都阑及……”在那个场景里,我反复说着这间没什么逻辑关联的话,就像是被上足了发条,必须等到发条转到尽头才能停止。
我哭了很久,其实整个过程都哭得很莫名其妙,所以一直在寻找原因。而当眼前的一团浓雾终于渐渐散开,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我,那个人死了,死于西非塞拉利昂的内战,这年是1999年。虽然直到被闹钟吵醒我也没反应过来那个人是谁。但即使在梦里,那种感觉也很清晰,我难过得快要崩溃了,这滋味只有十八岁那年的那个夏天可以匹敌。那个人的名字在记忆中始终难以搜寻,简直比沦落风尘的chunv还要让人觉得惑神秘。有一瞬间,我觉得我要想起来了,要脱口而出叫出他的名字了,但这时候,闹钟响了。我清醒过来,骂了声靠。
上学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忆这个梦的细节,预感它是个有潜力的素材,稍加润就可以写一篇文章投稿给《知音》,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塞拉利昂的内战哟,一段可歌可泣的X情被你残酷埋葬》。X情可指代亲情、友情、男情、甚至男男情和情,视市场偏好而定。
上午的马克思zhuyi文艺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两门课全被我哟构思小说,下午没课,我得以将创作阵地转移到电视台办公室,户外天寒地冻,此地正好有空调。
稿子写到一半,周越越打电话过来,说何必何大少诞辰二十七周年,今晚六点于玉满楼宴请四海宾朋,她拿下了两桌,让我准时过去,顺便再捎带七八个能吃的同学。
何必何大少是周越越的前男友。
据说那年周越越刚上大四,从新校区搬到老校区,宿舍不能及时联网,她逼不得已只好走出书斋,放眼大千世界,报了个电吉他培训班,聊以打发时间。
何大少是她同班同学,不知道怎么就好上了,确定关系了。而当周越越爱意渐浓时,却发现何大少和教他们电吉他的有夫之有一手,自己原来只是他们这段婚外恋的挡箭牌。周越越一怒之下就和何大少割袍断义了,特别实在的割袍断义,说分手那天晚上何大少激动得把周越越衬衣袖子都扯下来半只,结果还是让她跑了。
而这件事距今已两年有余。
我说:“你是怎么骗到别人两桌酒席的?还是玉满楼那种销金窟。”
周越越说:“鬼晓得他怎么突然就打电话来请我。我不是不待见他吗,不想去,就随口说了句约好了跟朋友吃饭,十多个人,走不开。然后他就说让我把朋友全部带过去,他难得生日一回,就是图个热闹。靠,谁不是难得生日一回,难不成我们平民百姓还天天过生日啊。不过后来我一想吧,人家有钱人都主动要求我们穷人去占他便宜了,机会难得,不占够本简直枉费穷人一场,就答应了。但我这里就找到七个人明天有空,你看你那边还有没有谁能帮个忙出趟场子。”
我为难说:“这件事不好办哪,现在大学生素质很高的,大家都有警惕心,绝不会轻易答应陌生人请客吃饭。”
她说:“你先试着问一问呗。”
于是我在办公室试着问了一问。
结果证明我高估了当今的大学生。
玉满楼是C城最贵的海鲜楼,它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基本上不卖国内海鲜,所有海鲜都是从世界各地空运而来,从而产生大笔运费和关税,以便卖出天价。顾客们也特别配合,即使嘴里的龙虾比一般饭馆贵出数十倍,并且味道基本雷同,但大家一想到这是坐过飞机的成长在异国他乡的龙虾,就会很释然很理解。
先到一步的周越越带着颜朗来走廊上迎接我们。颜朗今天穿了那件正面和背面各有一只米老鼠的深蓝羽绒服,头发剪得紧贴头皮,天真烂漫得所有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不能认出他。
何大少包了一个厅,我们正打算往里走,旁边一个包间的门忽然打开,我闻声瞟了一眼,一眼就瞟到了席上秦漠的身影。他旁边坐的好像是我们校长,正拿着酒杯说先干为敬先干为敬,他也拿起酒杯来。我想原来这就是他昨天说的饭局,这样也好,就省得他饭局完还要跑回去接我们了。他喝完酒,放下杯子时突然抬头,我们俩视线正好撞在一起,他愣了愣,接着微微一笑,包间里灯火辉煌,他这么一笑简直晃得我眼缭乱,我也陪着他笑了笑。校长又凑过去跟他说什么,他转过头去听校长说话。于是服务员从里边把门关上了。
周越越说:“宋宋,你在看什么?”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紧走两步追上他们的步伐。
我们继续往里走,陈莹突然从背后叫了声:“唉唉,甜甜。”
前面一位白毛衣格子短裙的姑娘闻声回头,虽然原本卷曲的金黄长发已变成一头瀑布般的黑直发,但经过仔细辨认,大家依然认出她果然就是蒋甜。
蒋甜说:“啊,好巧好巧。大家怎么都在这儿呀?栏目组年终尾牙么?”
我想除非我们将栏目组所有器材通通变卖,否则绝无可能在玉满楼这种地方尾牙。但还没等我把这个想法表达出来,头儿已经抢先道:“哪里哪里。朋友过生日,哈哈,你呢?”
蒋甜说:“啊,我爸有事儿请秦漠吃饭来着。栏目组不是要做秦漠的节目吗?我爸让我自己跟他说,就把我也带来了。”
大家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头儿紧张道:“那你跟他说了没?成功了没?”
蒋甜完全没有辜负她的名字,甜甜一笑:“当然说了,他立刻就答应了呢。”
头儿激动地欢呼起来。
岳来说:“不对啊,不是说秦漠一向不接受媒体采访的吗?何况是我们这么小的媒体。”
一直插不上话的陈莹终于得到机会,手指穿过蒋甜一头亮丽秀发淡然一笑:“甜甜这么漂亮,说不定秦漠对她一见钟情呢?电视里不是常这样演吗?男主角对主角一见钟情,为主角破很多次例做很多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事,最后终于俘获主角的心。”
蒋甜一张脸绯红,羞涩道:“莹莹你别乱说呀,你就会开我玩笑。”又低头道:“不过我也觉得很奇怪就是了,来之前我爸还说秦漠在这方面不太好说话,但没想到我跟他一提,他什么也没说,立刻就答应了。”
我想了想,说:“会不会因为我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啊?”
大家一起笑起来,头儿说:“颜宋你别捣乱。”连岳来都说:“宋宋你是在讲冷笑话吧?”说完配合我扯着嘴角呵呵笑了两声:“还挺好笑的。”
颜朗怜悯地看了我一眼。于是大家都不再理我。
陈莹对蒋甜说:“我觉得还真有戏,你们一个出身书门第,一个出身建筑世家,简直般配得不得了。干嘛不好意思啊。”
蒋甜作势要打陈莹:“叫你瞎说叫你瞎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况且他大我那么多岁。”
颜朗摸着下巴对今年刚满十九岁的蒋甜说:“阿姨你不要自卑嘛,你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三四,和秦漠肯定差不了十岁,你要向人家翁帆学习。”
我擦了把额头的汗。
蒋甜嘴角抽了抽,特别艰难地说:“小didi,谢谢你的鼓励啊。”
颜朗摆了摆手:“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不用客气。”
周越越靠着我肩膀莫名其妙地问:“那俩神经病是谁?”
但我正在思考秦漠和蒋甜一见钟情的现实,无暇理会她。而且我总觉得秦漠应该不是看上蒋甜了,因为一见钟情这种事对相貌的依赖实在太高,蒋甜固然漂亮,但和郑明明一比,就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了。
陈莹和蒋甜依依不舍分手,周越越领着我们踏进走廊尽头的包厅。而入席之后,我立刻接到秦漠的短信:“不要乱跑,吃完饭在楼下大厅等我。还有,朗朗那个新发型剪得不错,跟蜡笔小新似的。”
我试着想了想秦漠低头在手机上写短信的样子,没想出来,于是把短信拿给颜朗看:“你干爹夸你头发弄得不错。”
颜朗羞愤难当地瞪了周越越一眼:“都是她害的,她趁我病了不能反抗,硬把我带去理发店理成这种头发。”
周越越一心一意地剥螃蟹,假装没听到。席上的其他人纷纷表示他这个发型其实也没有多么难看,哨可接受范围之内。安慰得颜朗差点哭出来。
颜朗倍受羞辱,瞪了会儿眼前的汤碟,一把从我手里夺过电话拨给秦漠,拨通之后大声道:“我的头发才没有很难看,哼,不要以为我们没看到你和小生一起吃饭,我妈妈气得脸都绿了。”
我噗一声把茶喷了一桌子,席上众人纷纷闪避。
周越越说:“啊呀,你这个死孩子,说什么呢你。”
颜朗说:“不是你……”被周越越一把捂住了嘴。
周越越放手时,颜朗一张脸已经被逼得通红,把电话递给我:“他要跟你说话。”
我边跟席上众人陪笑边接过电话边起身下席,走到僻静处特别不好意思地说:“秦老师你别听颜朗胡说啊,我没有生气,我脸特别好,一点都没绿。”
他轻笑了声:“你叫我什么?”
我说:“秦老师……”
他说:“我没听清,什么?”
我说:“秦漠。”
他说:“嗯,收到我的短信了?吃完饭带着朗朗在楼下大厅坐着等我,不要乱跑,不要给朗朗吃别的东西,他现在最多能喝点汤。”
我说:“哦,好。”然后等着他挂电话。
电话里突然传过来蒋甜的声音:“……我们件士奇两岁了,眼睛特别凌厉,是我们那个小区最帅的一只狗狗,秦老师家里也养狗狗么?”
秦漠回了句:“不养,我儿子不喜欢宠物。”
蒋甜说:“啊?儿子?”
秦漠笑道:“我干儿子。”
我想颜朗确实不喜欢宠物。
而这其实是迎因的。以前我们家也养了一条狗,我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狗剩。外婆那时候病得很重,我们没钱治病,听说狗肉可以入药膳,缓一缓外婆的病,于是和颜朗一起含泪把狗剩送上了西天,并烹饪了它的尸体给外婆吃了。颜朗虽然很理解,但无法阻止这成为他毕生的阴影。同时也是我毕生的阴影,但是我迄今为止的阴影实在太多了,这一条就可以忽略了。
秦漠说:“怎没挂电话?”
我说:“我在等你先挂啊。”这是基本的礼貌吧。
他说:“好,我尽量早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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