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秦道:“你肋骨有伤,小心。”本想伸手搀他一把,不知怎闽一迟疑,右手微微一抬便又垂下了。风清扬道:“不要紧。”动了动身子,目光低敛,如同当真什么也炕见。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间尴尬无已,却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封秦怔怔的立在风清扬榻前,风清扬的一双眼却定定的望着别处。
小小斗室内一场静默倏忽之间无边无垠的洇散开来,静得极了,隐约“扑棱棱”、“扑棱棱”几声,却是风清扬枕侧不远处的虫笼里,那只粉白的蝴蝶正拼了命的四处挣扎。
小仪晃着两条腿坐在风清扬边,小小的心里不明白为什么大哥和这个风哥哥都不说话了。她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牵起封秦衣角,问道:“大哥,大哥,你明明每天都瞧着风哥哥,为什么又不跟风哥哥说话?”
她声音稚嫩娇软,斗室中一炸,浑不啻惊雷也似。封秦背脊一颤,苦笑道:“小丫头胡说什么?我瞧你向大哥他们闲得很,和他们捉蛐蛐儿去罢!”小仪笑道:“我要捉麻雀!”被封秦轻轻拍了拍脑袋,跳下地来,跑出门外。
耳听孩儿踏着石砖的轻快脚步嗒嗒去远,风清扬眨眨眼,忽然笑了,道:“这蝴蝶是小仪捉的罢?从前怎么没听你说你家租么淘气?”封秦心头略略一松,不自的笑道:“从前她乖得紧,我也不知道居然又是个调皮捣蛋的泪包。”手一摊,仿佛颇为无奈,俯身探过风清扬脉门,问道:“你觉得怎样?”
——他医术绝伦,心似明镜,已然打定了主意,这句话原也不必再问,但倘若不问,此情此境搜遍了满腹三十四年层层累积的辞藻,却又着实不知应当说些什么。
风清扬笑道:“我没什么,你也坐下。这几天你反而像是比我狼狈的多,看你的邋遢模样,我倒害怕我也是蓬头垢面顶着一对黑眼圈儿了——你不是堂堂太子么?每日仪容不整就不怕吓着什么人?”
他这句话半是玩笑,语气声调依稀便如旧日一般。封秦忍不住“嗤”的一笑,抬手拢了拢长发,道:“我这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旁人早习惯了——有一年整整出征了四个月,回到家连甲都不及卸,匆匆忙忙便去帐子里哄我家小孩儿,结果那臭小子被我一脸大胡子吓得哇哇直哭,不待我说话,伸手便在我脸上挠了四道爪印。”言罢本能般的抬手揉了揉左颊,蓦地想起这具身体已不是当年的自己,又笑了笑,放下了手。
他不经意言及自家小孩儿,不过一笑之际,神宇间浓重如翳的忧苦劳卒之却耶时全然消弥,停得一停,忽又有一痕极怀恋的眼徐徐漫将上来,分分寸寸,刻骨难脱。
那人的眼犹如里最深沉明澈的黑曜石,其中一点浅金的光影淡淡流转,忽焉一顾,似乎只是窗棂间透过的浮光,然而凝望得久了,却又像是许多年前遗忘在古井深处的暝暝月。风清扬心中酸楚,道:“你坐罢。”见自己所在的小室里并无椅凳,便向里挪了挪身子,让出了沿尺半之地。
他自来洒脱,年少轻狂,相逢意气为君死,但凡值得,生生死死便也不大在意——然而一瞬间胸肺筋肋的伤势突然刀挫般的痛将起来,甚至一呼一吸,一言一语,也加了突可忍的滚沸烧灼。
——猛然就忆起了剑冢石壁之上被斑斑小楷凝集起来的清俊风骨。
……封楚,封楚。
只听得衣料错落,沙沙作响,再回眼时,却是封秦斜着身子浅浅坐在了自己身畔,眉尖轻蹙,温言道:“你身上难过么?想吃什么?”
风清扬喉头泛苦,虽数日滴水未进,却实在没了胃口,摇了摇头,道:“我吃不下什么。”眼一抬,正见封秦从袖中抓出一把松子糖放到自己手边,含笑道:“这是小仪讹小向他们的,被我趁机摸了一把。你前几日服了平大夫的镇心理气丸,想来嘴里还带着苦味,眼下多少吃些,莫被门外那个厉害的小丫头抓了现行。”说着捏了几粒糖递过来。然而他眼下心有避忌,然敢再如往日一样将那糖直接送进风清扬嘴里。
他二人你一搭我一搭的轻声说笑,只想与往日无异,彼此之间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却又各自心知肚明。风清扬面上笑了一笑,便再不推辞,接过糖粒含了,道:“你原来就是这么当大哥的。”封秦飞快收回手臂,笑道:“那又怎样?这堆糖你只消一粒不剩,那小丫头也就教咱们糊涂涂的糊弄过去了。”风清扬笑道:“那封楚前辈呢?你就这谬弄他?”
封秦一呆,道:“什么?”风清扬双目微垂,只觉一颗心涩得可怕,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将出来,却仍是低声笑道:“你从来没说过封楚前辈。”
虫笼中蝴蝶振翅,扑棱棱的声音忽然又响调晰,窗外小仪的笑声遥遥听来,宛如穹窿瀚海间马队远来的清脆银铃。斗室中静了片刻,封秦忽然也低声笑了,道:“也不是我不说,只是说起来太长,当真讲起来,一恍惚便是大半辈子——小风,你也睡饱了,当年古人以汉书下酒,你含着糖,便听我说个故事。
“阿楚是我第十四个弟弟,你也不必前辈前辈的叫他,我死的时候他才十八,比你还小些——我们楚部封氏是草原部落里最大的一支,他出生那年我们还没有南下称帝的实力,北方一道楚河隔开了楚阴楚阳,非但楚阳,连我们楚阴也乱着。父亲忙于收拾对面的苍头扶余和黄头扶余,母亲身子又虚,我是做大哥的,便从小带着他,寸步不离。
“我教他说话,教他走路,教他使坏,眼见他从肉团儿一点点长成了满地乱跑的小鬼,疼到了极处,便连气也舍不得生。这小孩儿黏我得紧,像是药店里烤化了的膏药,炕见我就哭,等我回来,非咬得我耳朵上都是牙印不可。他五岁那年我和内子成了亲,他只道我是不要他了,躲在校场的草堆后窝了一整天,找回来时一双眼哭得跟核桃一个模样,我哄了他一宿,一对耳朵差点儿教他咬掉了磨牙。
“过了几年小混蛋好容易软乎乎的拖着鼻涕长大了,我便把当年父亲教过我的本事尽数交给他。他十四岁那年父亲挥军南下,我做东路招讨兵马使,他便跟着我,做我的副将,这场仗一打便是三年多,直到他十七岁那年独自领着虎贲营驻扎临江,我们才算真正分开了。”
风清扬低“嗯”了一声,道:“你们一直在一起。”
封秦眼温柔至极,娶未听出风清扬话语中的落寞自伤之意,微笑道:“毕竟是从小带大的孩子,他舍不得分开,我也舍不得。”替风清扬仔细掖实了被角,又道:“这几天开封下了场雨,正凉着,你若是着了凉便不好办。”反手衣袖轻挥,丈许之外半掩的木窗“吱呀”一响,便向内阖上了。
他这一招拿捏精当,袖底内力纯厚绵密,走得正是擒龙控鹤隔空取物的路子。风清扬未料到不过区区数日间封秦内功竟有如此进境,一怔之下,不觉微微失惊,封秦却笑着摆手道:“这几日难得清闲,便抽空将当年的几招武功拾回了三四成,你也不必大惊小怪——我方才说到哪儿来着?啊,是了,说到了阿楚十七岁。”自顾自的岔开了话题。
“阿楚十七岁那年我们打下了临都武阳,父亲登基,我做太子,他封楚王。那一阵天下尚未平定,就如同史书里真南下宋室偏安,我们和南朝一北一南遥相对峙。过了小半年南朝临灵帝举兵反击,依父亲的意思,领兵还击的人选定的是阿楚,但那时候他有心无力。
“阿楚的武功与我一脉相承,都是传自父亲的苍神九天。那几个月正是那孩子练功最紧要的关头,分了神,便要走火入魔,于是我便代他出征。谁知后来……后来出了些挺麻烦的变故,我中的奇毒‘素衣’再也压制不住,闭了眼,便到了这里。”
他说话时从来都是笑着,怜惜,欣慰,沉郁,感怀,被那迷白而坚毅的唇淡淡笑罢了,便一分一毫也不着痕迹。风清扬右手遮在被角下,指甲死死扣进掌心,动了动唇,道:“既然笑不出来,你又何苦?”喉头轻轻一咽,只觉口中的半颗松子糖也是奇苦无比。
封秦笑了笑,便如一个字也听不见,道:“人世多错迕,难说得很了。我不知阿楚为什么也到了这里,但看他当日的留字,想来却是极惬意的。他是嫡子,我儿子又小,我一死,父亲立的定然是他。这混蛋小子虽然子比我散懒,可小时候曾答应过我,出则名将入则圣主,江山交给他,我也放心。”
风清扬摇头一叹,道:“他未必是个好皇帝。”
这一句封秦却是切切实实的听在了耳中,闻言哈哈一笑,道:“胡说八道。那孩子是你养大的还是我养大的?我能不清楚么?”风清扬向后靠了靠,闭上双眼,道:“这一次是你不明白了。”
头顶忽然一沉,却是一只手伸过来,五根手指插进发丝里来来回回的揉。耳边封秦语音带笑,道:“你们这两个孩子,偏生心思一般的奇怪,你又想到什么了?”风清扬低苦笑,并不睁眼,一字一顿的道:“你若是不把谁都当成孩子,如今早明白了。”
头顶封秦的手骤然僵住了。
风清扬闭着眼,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封秦缓缓开口,凝声道:“……阿楚是我十四弟,是我第十三个弟弟……小风,你是我第十五个弟弟。”
风清扬惨然一笑,接口道:“是啊。”一咬牙撑起身子,便在眼前之人全然不及反应的刹那,狠狠吮住了那人淡褪了笑意的薄唇。
——你不明白当绝望也煅成灰烬、一个人便究竟会吁样的疯狂。
——所以你不明白封楚,也不明白我。
——封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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