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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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秦放下竹笛,笑道:“小风?”回眸略扫,果然身后江草平齐间风清扬垂手而立,身形颀长,束发的布带挂在了肩侧,末端彼此凌乱纠葛。

    月跳荡的浅淡波光里炕清这孩子的表情,只是觉得那双极清冽的眼里仿佛是带着些松了口气的惊喜,硬朗的眉却紧紧锁着,像是有什么胶结得狠了,缀在心里,便化不开。

    两人一坐一立,四目相对,一时间谁也不曾开口说话。终是封秦朗声大笑,拍了拍身畔草地,道:“来,坐!”风清扬笑了笑,“嗯”的一声,走上前一掀衣裾,在封秦身畔坐了下来。

    晚风低拂面,温温凉凉,蕴藉着水畔兰芷不知名的暗,微不可察。封秦轻甩钓竿,又等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师父他们信你了罢?”

    风清扬双目呆呆望着隔岸渐生渐重的水汽,良久却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伤了长青子。阿秦,你受伤了?”

    封秦一怔,未料到竟然生了变数,也不回答风清扬问话,反问道:“怎么?”却见风清扬苦苦一笑,道:“你的底细,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么?我不能教他们追你。”

    他语意中只是简简单单一带而过,连当日之事的承转大略也不曾叙及,然而封秦何等人物,一句话入耳,心中已然将事情始末大概推知,一惊之下,猛然抓起身侧风清扬右腕,手一翻,三根微凉的手指便搭上了年轻剑客同样微凉的脉门。

    ——那脉相伏匿滑涩,却是阴维阳维两脉俱伤。

    封秦眉峰顿沉,的道:“你运功强冲开了穴道?”见风清扬点头,放开他手腕,叹道:“大椎穴是督脉的重穴,便是我手上再没力气,你想强用内力打破闭塞也要受伤——我那时封了你大椎穴,便是盼着你多多少少有几分顾忌,莫要自己拆了台,你倒是年少气盛不管不顾。”重新执起撂在一旁的钓竿,移开了眼。

    他眼自来漆黑睿利,耶时敛去了波光柔软的倒影,一场静穆倾压得直叫人心惊。风清扬轻声问道:“你生气了?”封秦却道:“那天我下山之后又怎样?”

    风清扬道:“本来也没什么。那日封禅台上的前辈们有几位认出了任我行是魔教右使,却没人知道你的虚实。依空因大师和掌门师兄的意思,这件事算是烬了,但长青子和嵩山派掌门费旌却说不能放虎归山,一口咬定了要追——就这么我们动起了手,我在长青子手臂上划了一剑。”

    封秦道:“那你呢?”

    风清扬道:“我再没受伤,便下山找你。”他原想说剑魔独孤求败遗下的剑法果然凌厉无俦,然而想起石壁之上一留二百余年的那篇隽秀字迹,动了动唇,终究未发一眩

    封秦手中钓竿轻轻一摆,水雾遮障间,依稀便听得什么“咚”的一响:“我问的是,五岳结盟当日你众目睽睽之下先与青城掌门和五岳盟主大打出手,又随了我这邪魔外道去,旁人怎么说你?”他心知五岳剑派结盟嵩山派必然居首,对嵩山掌门费旌便野五岳盟主”相称。

    风清扬眉峰一紧,眼中苦笑之意不觉更深,默然片刻,道:“我不能叫他们追你——长青子的摧心掌力不可易与,我怕你受了伤。”顿了顿,又低声道:“这件事我回华山会向师父解释明白,其余的人怎么说我不管。这世间事,问心无愧罢。”

    封秦“哈”的一声,道:“好个问心无愧!早知如此,当初让你说明白,也省了这番无用功。”回手揉了揉风清扬发顶,道:“我没生你的气。我原本不该让你受伤。”微微笑了一笑。

    这一笑却温柔而俏。风清扬呆了半晌,猛然省悟了封秦方才因何而恼怒,道:“你、是——”喉头一窒,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是觉得胸中一颗心最深切最柔软的所在疼痛得可怕,仿佛是被极酸楚的什么侵腐出了细微的孔洞,补不得,便只得任由那酸楚满溢横肆,满心满心的烧灼溶蚀。

    我原本不该让你受伤。

    ……他是在生他自己的气。

    水流寂静,泠泠如琅轩交击的玉响,竹制钓竿安然不动,尾端纤细,没在雾里,隐隐便炕怎么分明。封秦紧了紧衫子,将空荡荡的吊钩重新喂了饵投入水中,忽开口道:“今没什么大鱼。方才几条鱼咬了钩,可都不大。”

    风清扬抬眼望向封秦,涩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封秦微微一笑,道:“你练剑,讲求如心使臂、如臂使指,一剑出手,便清楚对手究竟几斤几两——这钓竿便是长剑了。”扬手一提,甩起竹竿,将钓钩上一条巴掌大的小鱼收入鱼篓,又道:“你什么时候回去见你师父?”

    风清扬道:“先不回去,我跟着你。”

    封秦笑道:“混小子闯了不敢回家?”一侧脸,却见风清扬轻轻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心里反而轻快了。”

    封秦笑道:“怎么,索破罐子破摔?”

    风清扬摇头道:“能护着你便好。”

    他这一句不过六个字,入耳之际颇有些不经意的淡然意味,在洛水之畔弥散叆叇的雾里渲进了空冥的余响,恍惚间离离顿挫,一字一字,却又坚定而清明。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这世上流遗臭其实全然由不得自己,只是身边苍白而微笑着的落魄将军,一生一世,然会再放手。

    封秦徐徐摆动手中钓竿,默不作声,良久,忽然扔开了钓竿合身躺在江边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朗声笑道:“总觉得你这话不该和我说……”想说“这句话应该和你喜欢的那个姑娘讲才是”,却明白这孩子脸皮太薄,平日里相互调戏闹着玩儿也就算了,当真说起正事他必然要窘,哈哈一笑,便住了口。

    风清扬褪下外衫,道:“晚上凉,你穿得单。”手一伸拉起封秦,将衣衫铺在他身下。封秦笑道:“你这孩子怎么婆婆妈妈起来?”身子一仰重新躺倒,双目微眯,静静凝视头顶隐没在雾里的苍灰天宇,缓缓的道:“……倒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要护着我。”回过眼来,见风清扬月白的中衣上新沾了截草叶,便抬手替他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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