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叔微微笑了笑,随手扔了腿骨,负手而立,说道:“这就是了。学武之人使兵刃、动拳脚,总是有招式的,你只须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敌。”
我问:“要是敌人也没招式呢?”
太师叔低下了头,半晌,说:“那么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说不定是你高些,也说不定是他高些。”
他至少有六十多岁的年纪,身形便似一段削不直的树枝,瘦而枯槁,一袭青袍暗淡得很,几缕白须垂落在胸口,看得出他脸并不怎。约摸又过了片刻,太师叔忽然叹了口气,低声说:“当今之世,这等高手是难找得很了,只要能侥幸遇上一两位,那是你毕生的运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过三位。”
我好奇起来:“是哪三位?”
太师叔不回答。
第一次见他时他便神气抑郁,但这一刹,我却觉得太师叔倏忽间居然满眼怆然。
——那分明便是少年人才有的激荡感怀,被太师叔一双老眼敛却了,竟似酿了许多年的酒,一点极苦痛极戾烈的光影已惊得我不敢再问,只觉那样的神情,就好像在身子里面撕裂了什么,被满怀沧桑磨得碎烂了,再也填补不好。
若非经我提起,或许太师叔自己也不敢回忆。
后来太师叔又笑了笑,说:“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学剑的小子。”自己岔开了话题。
后来田伯光被我客客气气赶下了思过崖,太师叔便将“独孤九剑”九式剑法全教给了我。习剑练剑我自然一丝一毫是不敢分神的,有时练剑罢了,便见太师叔坐在思过崖的老松下仰面望天,不知想些什么。
太师叔的脚边时常蹲着一只和太师叔自己一般瘦的灰毛松鼠,痴痴傻傻的模样,饿了便钻到太师叔怀里找松子吃,也不怕人。我听太师叔叫他“阿秦”的时候笑了问一句“怎么松鼠还有名字么”,闲暇时一向不爱说话的太师叔却破天荒的“嗯”了一声,捡了把雷震挡就着山石背阴处含水的青苔将那两字一笔一笔的划下。
风,秦。
刮风的风,秦国的秦。
太师叔撂下雷震挡,将卡在树杈间四爪乱蹬的傻松鼠提着尾巴尖儿扔回草丛里,说:“我三十多年里养过十多只松鼠,每一只都叫风秦。”顿了顿,眼神像是恍惚了一瞬,又说:“都不是当年那个。”
他第一句话只是苦笑,第二句话却已经是叹息。
他说:“冲儿,你想知道我当年遇到的三位高手是谁?”
我正想点头,不知怎么,想起那天太师叔的神情,便不动了。
太师叔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微笑来。我觉得那一刻那笑容本该是安宁欣然的,游离在几十年的郁郁寡欢里,却终究透出了凄凉的味道。他说:“其中的两位早在我没学过独孤九剑之前便过世了,余下的那位,便是传我剑法之人。”动了动唇,似是想继续说下去,却终是一笑,只说:“他叫封秦。”
我撇了一眼草丛里哆哆嗦嗦寻寻觅觅的灰松鼠,憋住了笑,只觉说不出的滑稽。
那时候我不清楚太师叔究竟经历了怎样该是痛彻心扉的往事,正如同我不明白为什么太师叔从来对师父嗤之以鼻。
后来师父逐我出了师门,我在河南道上结识了向大哥,石梁上一场混战,我两人都沾了满手的血。正教和魔教难得的联手要宰了我们以后快,追兵实在多了,我们只好落荒而逃。
满山的浓雾里忽然听到身后点苍双剑满是轻蔑的骂了一句:“姓向的,这次可没有封秦那替死鬼再冒死救你!”
我一怔,忽然留上了心。
那一刹隔着雾向大哥的眼似是突然重重地变了,拍出的两掌加着风声狠戾,刮得我脸颊生痛。那两人哼也没哼,便掉下了身边的山涧,过了一会,腾腾两声闷响,才直堕到底。
向大哥啐了一口,骂道:“这两个混蛋平日耀武扬威,说甚么‘点苍双剑,剑气冲天’,他奶奶的跌到山涧底下,烂个你娘的臭气冲天!”
去梅庄的路上,马车里我问他:“那个封秦是大哥的朋友?”
他挑起眼阑说话,过了会儿,忽然笑道:“你的剑法是风老先生教的,封秦的事他没跟你说过?”
我摇了摇头,说:“太师叔只提了这个名字。”
向大哥“嘿”的一笑,说:“也是,当年为了这人他风清扬几乎横剑抹了脖子,要是我,我也不说。”掀开了车壁的帘子,问我:“这临安城原是南宋故都,你看景致怎样?”
我向外一瞥,笑了笑,心想我哪里看得懂这些。
向大哥说:“几十年前他便死在临安城。”我点了点头,说:“这位前辈原来过世了。”
向大哥低下眼来,又是一笑,说:“早死了,那人……嘿嘿,那人也算是我朋友,老向这辈子就你一个兄弟,不多不少,也只他一个朋友。他这人也不知长了个什么脑袋,像个疯子,明明比我还小着几岁,偏生爱拿大,见了谁都当成小孩,又护雏的紧……”说着说着便开始笑,的,开始还有声音,后来便连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是笑。
我顺着车壁的帘缝儿看出去,只见临安城的街角脊顶风尘古旧,好像宁姨屋子里一副挂得久了的水墨山水,依稀透出了底的老黄。
少林寺古刹千年,檐高匾大,我躲在“清凉境界”的金字匾后,听任教主和向大哥你一搭我一搭的和方证大师左冷禅打着场面话。
方证大师道:“这位是泰山派掌门天门道长,这位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这位便是当年的宁烛宁侠,任先生想必知闻。”
任教主忽然“咦”了一声,问道:“你还在华山派么?”
我愣了愣,不知道任教主问的是谁,却听宁姨的声音笑了一声,说:“华山派是他气宗开的么?他姓岳的若是赶不走我,我便住了又怎样?”
宁姨自来说话便是巾帼不让须眉——她早在我被师父捡回华山之前便住在华山上的剑舞坪,比只师父小了几岁,一直不曾嫁人,平日里虽与华山弟子不大来往,待我却是极好极好的。
而师父是正人君子,自然也不会赶一个子下山。
那时候我年纪小,只道她是无家可归才会住在华山,年纪大些闯荡江湖时,才听人说了当年宁侠一柄长剑的鼎鼎大名。
只是我没见过她与人动手过招,有时练剑割伤了自己,她便替我扎伤,说说笑笑间,从阑会提起过往。
……上药时还不忘在我头上拍一拍。
——我不知道,原来宁姨和任教主向大哥居然是认识的。
师父自拉养极好,宁姨的话虽有些呛他,他却只是笑了笑。向大哥说:“小子,你还是小心。你学风老先生的剑宗,哪里及得上他气宗的肚皮功夫?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小人好对付,哼哼,他妈的伪君子么……”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家大哥把十成的本事教给了你八成,你又怕他作甚。依老哥哥看,他妈的五岳剑派没一个好饼,当年他们要不是坐收渔翁之利,你大哥只怕还活着。”
宁姨沉默了片刻,低声说:“……我不知道,也管不了了。这些年我也想透了,当年五岳结盟、魔教易主、华山派剑气相争,无数人倾轧算计,乱成一锅粥也似。到后来,你们自封正道的都做了名门正派,分道扬镳的便分道扬镳,袖手旁观的依旧袖手旁观,算计了谁、耗尽了谁的心力、把谁推到了风口浪尖、用谁做了弃子,你们都不在乎——我早退出江湖了,这一次来少林只为了看看冲儿,你们魔教也好,正教也罢,自己折腾去罢。”
我心里一热,从匾后悄悄探出头,这方位炕见宁姨与向大哥,只看见盈盈身侧,任教主负手望天,苍老的面庞不知是俏还是凄凉。
我忽然记起,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宁姨曾经提起过,他家大哥的名字,便是封秦。
盈盈说,江湖翻覆,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动之下,全盘皆乱,不由心,更不由人。
便好像有些人,有些事,江湖人记得,江湖却再不记得。
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