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暮三月,莺歌啁啾。竹林间几痕光影离离斜落,浸饱了竹露清碧,便仿佛叶脉下婆娑而过的明庶风也带着绿意。一条碎石古道自绿竹根隙间逶迤向北,阳光碎溅,似将石道上本就磨脱了凌锐的溪底圆石也凭添了一抹温润如玉的泽。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封秦携小仪下了马,跟随向问天缘路而行,屑半里,便见竹枝参差下几道微黄的篱笆牵起一座小小的院落,柴门无犬吠,檐底听鹂声。封秦低一笑,只觉此处宁静淡泊,当真便是幽隐之人闲居的妙处,想来向问天的这位朋友,定也是个雅人。
正静默间已至门前,向问天拍了拍门板,骂道:“他妈的,绿竹,老子大驾光临你的狗窝还要老子亲自拍门么?”
竹林中几只鸟儿闻声扑棱棱振翅飞走,只这么一句,意境全无。
封秦俯在小仪耳边,轻声笑道:“这一句你若敢学我便打折了你的腿!”小仪甚是乖巧,点头道:“我知道,这是不好的话。”封秦伸手在她头顶揉了揉,笑道:“梗”
却听院中有人哼了一声,不咸不淡的道:“向问天,你有本事便一辈子别进来。”声音清朗,颇为淡漠。向问天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一脚踹开了院门,笑道:“少废话!,曲洋,你不在陕南挖你的死人坟,到这儿凑什么热闹!”回手一扯封秦衣袖,三人踏进小院来。
只见院内布置得极是简单优雅,面前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是粗竹架成,似用得久了,窗轩门楣的棱角处淡淡浮起了一层微黄的油光。一个二十来岁的葛衣少年从右首边的小舍踏出门来,微笑招呼道:“向左……”抬眼见向问天身后封秦,顿了一顿,改口道:“向大哥,这两位是……”听他口音,然是刚才发话的淡漠男子曲洋。
向问天道:“半道上结识的朋友和他家小子。”探头张望片刻,又道:“怎么曲洋这小子到了你这儿?”
左侧竹屋中“叮咚”几响,传来数声低婉的瑶琴之音,屋内一人道:“说得好。你向问天来得,我便阑荡?”停得片刻,似是那人将瑶琴放下,不多时竹帘“哗”的一响,一个黑衣男子走出竹舍,一手扶在门边,掸了掸衣衫下摆。
那人面容清古典雅,身形颀长,眉宇微轩,也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一袭衣衫洗得微有些旧了,领边袖角却极洁净,阔裾广袖,长发披肩,一副文士打扮。他目光宁定,与向问天的豪爽不羁大不相似,一双眼冷冷地向向问天与封秦一掠而过,也不理会向问天,对封秦颔首道:“朋友是那一路?”
封秦拱手笑道:“落魄书生,在下封秦。”
曲洋拱手还礼,道:“原来是封先生,在下曲洋——听先生口音,先生是北方人士?”封秦道:“幼时与家父在北方游历过一阵,到后来便改不过口音了。”曲洋“嗯”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他和那葛衣少年绿竹与向问天言谈中关系颇为熟络,然而见了封秦,便不由或改口或盘问,都谨慎起来,分明便是有些事情不愿提及。封秦十二岁以来便助父亲管理全族事务,这些阵仗早司空见惯,当下也不说破,只是信口胡诌,眼眸深沉,浩荡如海,略略一转间,诸般细末便尽收进眼底。
却听向问天大笑道:“院子里吹风有什处?绿竹,我带这朋友专是为了你的酒来,你可不许抠门不给!”扯了封秦,便快步进屋坐定。
他进的正是曲洋所在的那间竹舍。曲洋原本站在门口,见他进门便斜退数步,一言不发,侧身让开庭路。绿竹应了一声,凝神细看封秦身形步法,只觉他身形步法虽并无分毫内力,一举一动却举重若轻,一时不由微微愣了,好生难以索解。
曲洋竹舍之中只一张竹制的矮几,几上一壶一杯一琴,壁上挂了一杆紫竹洞箫,此外别无长物。封秦眼锐,见那洞箫与瑶琴颜陈旧苍老,皆是极珍贵的古物,不由暗暗点头,心道非但方才抚琴的曲洋,便是那少年绿竹,也多半是个爱乐之人。
只是细打量时,却见那瑶琴不知何故损了琴轸,独独缺了一弦。
传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闻凤凰之鸣而制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十二律。瑶琴七弦,具宫、商、角、徵、羽五音,另有文、武二弦。那琴上琴轸脱落,却缺了一弦黄钟。封秦虽对乐律精而不耽,但见古琴珍贵,不由可惜,伸手触时,忽听的身后曲洋淡淡道:“这燕语琴得自古墓,我甫一挖出便已残破不堪,封先生小心。”却是曲洋跟在向问天身后也进了竹舍。
封秦收回手,转身笑道:“那是在下唐突了。”在几边竹席上盘膝而坐。小仪回过头看了一眼古琴,抱膝静静坐在封秦身边。
向问天也大咧咧的坐了,揽住封秦肩头,朗声笑道:“老封,老曲就这个臭脾气,见了琴谱乐器便走不动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封秦笑而不答。曲洋望了向问天一眼,似想回他一句,向问天却又问道:“老曲,我记得当初你出了师便赌咒发誓要找到那曲《广陵散》,这些年做尽了挖绝户坟的缺德损事,现如今可找到了没有?”曲洋鼻中模糊应答,却再不说话。
三人问答之间绿竹已提了酒进门,听得向问天问话,不装嗤”的一笑,接口道:“今年年初,曲大哥在陕南连盗西东汉两朝皇帝大臣的坟墓二十九座,终于在东汉蔡邕的墓中,辛辛苦苦觅到了《广陵散》的曲谱——找到曲谱暂且不论,孰知却就此惹上了一个冤家,从此舍命狂奔,终于一头扎进了小弟的绿竹巷,隐居月半,再不露面。”
向问天“哦”的一声,拖了个极飘摇古怪的调子,笑意更甚,道:“莫非老曲走了运、被哪济娘看上了么?”
曲洋眉峰一捺,冷静漠然的眼中蓦跳出几星怒意,嘿然不答。绿竹笑道:“什么运?曲大哥是盗墓时被南岳衡山派的一个小辈弟子发觉了。那小子也不知道叫刘什么,倒楞得很,认定了曲大哥是‘无耻大盗’,从此千里迢迢,从陕南追打到湘西,再从湘西追打到鲁北。可曲大哥偏偏犯懒,说什么也不愿和他动手过招,终于在洛阳甩开了那小子,逃到小弟这僻巷里避难。”话未说完,向问天早忍不住哈哈大笑,声震屋宇,便是封秦也忍俊不。
只小仪一个人眨着水汪汪的大眼,不知这几位大哥哥究竟在笑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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