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似乎松鼠指爪尖儿上茸茸的短毛都抖得可怕。
……不在了。
我还苟延残喘着,那骄傲而神气的孩子,却埋在了泥尘里。
世事茫茫,诚难自料,愁黯黯,却是再不成眠。
封秦回过神时天已然全黑了,举目石台,居高临下,只见四野黑鸦鸦的并无一丝灯火。八分残破的月光照在起伏跌宕的枝端叶顶,深青的颜远远铺排开来,一场苍茫广袤无垠,犹如船舷之下浊浪涛涛的碧海潮生。远山连绵,一痕苍青抹在同样苍青的暗淡天际,忽焉似有,再一顾,却又不觉溟濛在山后阴沉沉的雾霭里。
他自己立在石壁前,一颗心荒惚得紧了,兀自梦一般的茫然着。这身皮囊着实太小,而满腔悲莫悲兮的凌乱肃杀耶时却又涨得太大,充得满了,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便是长歌当哭,也不能够。
不远处的石台上不知何时已然生起了一堆篝火,透过跳荡的火光,便是风清扬澄明晶亮的眼眸。
那么安安静静的担忧与关怀。
封秦静了片刻,走到火堆前坐下。
他神宇之间第一次现出了隐隐的疲惫感伤,仿佛累极了,娶不叹息,停得一停,将身边一根细细的藤枝踢进火里,抬头望了风清扬一眼,又低下头去,木然瞪着飘摇的火焰。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然知百年以前,那孩子是不是也曾在此处点燃过一堆篝火。
那一刻仿佛风里也带着些静极而生的怯怯回音。风清扬向火中投了一根干枝,一双眼却依旧不离对面动也不动的灰松鼠。
——纵然从阑曾把对面小小的毛团儿当作一只松鼠看待,却只在这一刻才发觉,但他凡生而为人,那人定然会耀眼得无与伦比。
那人周身的气势宁静而空阔,巴掌大的身子只那么一坐,却已渊停岳峙,莫可逼视。隐约说不出的什么淡淡地绕在他身侧,分明是极悲凉暗淡的,绕在风中,却惊得林中几点黑影嘶声一唳,“扑棱棱”数响,忙不迭的振翅飞远,再也不见。
他的眼眸淡灰,像是倦了,然而清冷幽远。风清扬心头一震,蓦地有些痴了,影影绰绰中忽然感觉对面坐的似乎并不是一只平日里毛烘烘懒洋洋脾气随耗胖松鼠,而是一名骨节分明的瘦颀男子,神宇峥嵘而内敛,只那么温温淡淡地微微顾盼,却凝肃若山,浩窅如海,乱发披肩,睫下生着那么一双深沉忧伤的氤氲黑眼。
俊极无俦。
两人相对无言,不知多久,直到天边几颗零落星子愈发明亮起来,风清扬方打破了几乎僵死的沉默,低声道:“阿秦,你原本识得封楚封前辈罢?”
封秦猛一抬头。
风清扬挑了挑唇角,权作一笑,伸手指向被火光映成浅红的石屏。两人眼力都是极佳,借着火光,正看到那篇“独孤九剑”剑诀最后的落款上刻着“图地封楚”四字——这四字比其余字体还大了些,但方才封秦心旌动荡,一眼扫去,竟漏过了。
封秦盯着“封楚”二字发了片刻呆,走到风清扬身畔,伸指在石台上厚积的泥苔上划道:“舍弟。”
风清扬瞪大了眼,道:“你的弟弟?怎么会?”
封秦垂下眼,沉吟良久,写道:“我不知他为何在此。”
风清扬眼中疑惑更浓,道:“封楚前辈是……是了,封秦,封楚——阿秦,封前辈是南宋末人,他是你弟弟,那你……你今年……”
封秦摇了摇头,然答话,反问道:“他是宋末人么。”
风清扬心思敏捷,只略略一怔,便即明白恐怕这对兄弟是少年失散、此时犹未相遇。他见惯了封秦一副松鼠模样却一举一动与常人无异,倒也并不过分惊讶这秦楚兄弟二人的离奇身世,点了点头,道:“是。当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绝华山论剑,都是武林中的一代大宗师。封前辈与五绝把盏论交,武功之高不在五绝之下。只是他为人亦正亦邪,二十余岁时便与一位霄青子前辈携手归隐了,此后江湖上便极少有他的消息。”
封秦写道:“霄青子何人。”
风清扬摇头道:“这位前辈行踪隐秘,我只知他与封前辈形影不离,余下的便不知了。”
封秦轻轻点头,便不再问。
自己离开那年那孩子刚过了十八岁的生辰,二十余岁归隐,想来自己死后不久,他便也到了这异世。
百年之后已不必追究当年他是如何来此,只是与五绝把盏,与至交携手,他这一生,该也是平安喜乐。
那就好。真的,那就好。
——你说过你不愿做什么楚王、不愿做什么天下兵马大元帅,最厌恶这金粉颓靡积满了千秋万代的宫廷庙堂,那么相忘于江湖,你该是最自在最幸福罢?
那就好。
我在这里记着你。
风声悠远,自洪荒年代的幽谷喑哑歌至,一千年,一百年,年年岁岁,不曾更易。
忽听风清扬轻轻的道:“原来你每次露出这般哭无泪的可怜眼神,都是为了封楚前辈。”
封秦伸出前爪在风清扬支地的手背上安抚般的拍了一拍,本意是教他不必担心,谁知周身倏地一暖,又被一双长着薄茧的手掌拢住了。
彼此之间,不知谁在微微轻颤。
猛然封秦脑中想起了什么,身子一扁钻出风清扬手掌,在地上飞快写道:“你学‘独孤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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