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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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秦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肉包,眯起眼来,透过咸阳客栈后厨纸糊的小窗缝隙看了一眼天——正是申时初刻,来往打尖住店的客商渐渐便要来得多了,咸阳客栈虽是门面颇不起眼的一家小店,但地处咸阳古道,游宦羁旅之人光顾的也颇有几位,待会儿若是让下厨的老板娘见了自己,只怕少不了一阵鸡飞狗跳。

    ……嗯,是鸡毛掸子乱飞松鼠跳。

    他从灶台上站起身来,紧了紧身侧塞满了糖炒栗子盐焗生的蓝布包裹,深吸一口气,估计了一下纸窗缝隙处半寸来宽的落脚所在,准备开溜。

    这个月吃咸阳客栈的瓜果梨生板栗不计其数,万一当真被店里伙计逮个正着,这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十成十便要作了老板娘镶领的毛边了。

    封秦心底苦笑,叹了口气,伸爪将屁股后几乎比自己身子还大上一圈的毛蓬蓬尾巴从包裹底下抽出来拍了拍煤灰,顺毛时见那尾巴尖儿颇为流畅自如的打了半个卷儿,不由得狠狠一哆嗦,一阵恶寒。

    ——不知是老天爷搭错了哪根筋。封秦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当初闭眼咽气时分明还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却想不到再睁开眼所见的不是秦广王阎罗王判马面黑白无常,反而是青松郁郁间自己长着茸茸灰毛的小小前爪。

    就这么,孟婆汤也阑及喝,便转世成了一只不到常人巴掌大的松鼠。

    转世来此已是两月有余。当初封秦在山中拾松果充饥时倒也不觉怎样,后来偶尔听得进山樵子的言谈,才知这世间与他从前横刀立马肆情驰骋的所在全然不同:纵然两个世界内民风衣饰山川河谷几乎全然吻合,这却是一个唤作“大明”的朝代,数十年前开国的乞丐皇帝朱元璋刚刚从北边来的鞑子手中抢过了江山,元末朝代更迭遗下的动荡疮痍犹未平复,从南至北,正是百废待兴。

    ……这般情境倒与他谢世时的故国有些相似了。

    只是当年他一手打下的大楚江山,却再无一人知晓。

    也罢。

    这一世,蝼蚁虫豸,飞禽走兽,只要活着,便没什没好。

    隔断客栈前堂与后厨的碎布帘一动,似是店里的伙计有人将要进厨了。封秦淡灰的眼略略一眯,便在那伙计掀帘而入的瞬间咬起包裹,小小的身子化作一线灰影,只两个起落,已从纸窗寸许宽的缝隙里生生挤了出去,一路狼烟,溜之大吉。

    身后隐隐听得店伙计扯着哭腔喊:“老板娘,那狐仙儿又来闹啦……”

    封秦缩在墙根下,哭笑不得。

    正是初时候,日间尚有些天地俱生万物以荣的暖意,到了里,晚风却依旧最是寒凉不过。封秦自从一个月前混在樵夫的柴垛里出了深山,这些日子便一直住在咸阳古道旁的一家书馆里,每每闲来无事翻看书馆里的诗书札记,倒也对这异世了解了不少。

    好在他这只松鼠身轻体小,也没人注意。

    那书馆距离客栈不远,彼此墙根下长满了青苔的通路封秦这一个月原是走得再熟悉不过,当下便拖着几乎和他一样份量的巨大包裹,一步一移的准备回去睡觉。

    ——上一世运筹帷幄心劳神卒,却是从阑曾有过今日吃了睡睡了吃的轻松惬意。

    当一只松鼠,也没什没好。

    忽有马蹄声由远而近的响起,马上乘客声吆喝翻身下马,足音轻便,似是习武之人。封秦一怔,忙放开包裹。他只道是来咸阳客栈投宿的寻常江湖人,绝不至于留意自己区区一只松鼠,然料却蓦然听得一个清脆的少声音道:“五师兄,你瞧墙根那只灰松鼠肉乎乎的多可爱!”另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接口笑道:“你要是喜欢,我帮你捉来养着玩儿!”

    封秦头皮一阵发麻,不及回眸,丢下蓝布包裹撒腿便跑。

    身后衣袂带风声乍起,那五师兄当真便伸手来捉,指法飒然,甚是为利落。封秦当年武功极是不凡,转世后虽武功全失,临敌经验却半分未减,耳听风声已知他手指来势,只向微微左一闪,那五师兄便抓了个空。

    那少拍手笑道:“这松鼠机灵得很,五师兄你可小心着,别丢了咱们华山剑宗的脸!”那五师兄笑道:“不至于吧!”又伸手来捉。

    他这一回却是用上了真功夫,双掌一兜一带,招式颇为巧妙。封秦心底苦笑你倒不怕一把捏死了我,看准他掌法中的破绽,秘一蹿,又远远逃了开去。那五师兄“嘿”了一声,仿佛颇感诧异,一凝神飞身又上。

    他三次出手,一次更重甚一次,封秦着实不想活不到两月便死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也是卯足了劲地飞逃。咸阳古道侧石砌的墙边,便只见一个人一只松鼠上蹿下跳你追我赶,忙得不亦乐乎。

    古道旁原有老松劲瘦伶仃,枯枝横斜,离地数尺。封秦心知但凡上了树便可逃出生天,眼见自己与那树相去已不及两丈,不由心头暗喜。谁知斜剌里骤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飞袭而至,又快又准,他只觉颈后一紧,已被一人捏着后颈皮毛拎了起来。

    抬脸看时,便见一双晶亮含笑的眼。

    捉住他的是一个二十六七岁模样的颀俊男子,长身玉立,面容隽逸,眉如剑,目似星。那男子穿了一袭式样简单的淡青长衫,一手倒提一柄连鞘长剑,发丝半散,将束未束,七分磊落和悦中,却又毫不彰显地加着三分浪迹天涯的不羁意味。

    颈后本是最难发力处。封秦四肢悬空,心知挣不开去,索再不乱动,叹了口气,暗道这次只怕有意思得紧了。

    ……只得眨眨泛着水光的深灰小眼,装出一副无辜无害的可怜相。

    却见那青衫男子薄唇略挑,开口笑道:“能避开老五三招去,这小东西倒灵巧。”伸指在封秦小爪上捏了捏,向那少道:“爪子尖得很,想是会挠人——小七,你敢养?”

    银铃般的一声轻笑,嫩黄衣衫的娇俏少已然行至近前,雪白的手指先在封秦尾巴尖儿上摸了摸,才嘟起嘴,摇头道:“我可不敢,他要是跑了我逮不住——小师叔,不然你帮我养?”

    青衫男子笑道:“免了,我可没这闲工夫。不如放了也好。”

    封秦暗道你若是当真想放只消手指一松,从今往后我见了你绝对绕着走。

    那少连忙道:“别放别放!师叔,这小家伙好玩儿得紧,我在华山上养的那对儿小兔子刚死,你就算帮我个忙好不好?你平日里只帮我看着他,我自己来喂,师叔,好不好?”说到最后,柳眉微颦,已是软语相求。

    两人说话间那五师兄也已走近,却是一个十七八岁腰佩双剑的英毅少年,闻言笑嘻嘻的道:“小师叔,七师养东西总是养不到一个月就死,你也辛苦不了几天,我看你就养它算啦!”

    那青衫男子苦笑道:“你们两个这师侄的做派可是修炼得愈发纯熟了。”

    那少“咯咯”笑道:“你在咱们华山剑宗也算是和掌门一个辈分的‘前辈’,下山时师父吩咐,我们这些做师侄的小辈,原本就该你风清扬风师叔照顾的。”

    封秦翻了个白眼,一颗无限哀悼自身的松鼠心立时转为了对眼前风清扬的无限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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