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情从跟她交往以来就是矛盾的。
我曾决定三十岁才结婚,因为想先培养一个能牢牢保护我和我妻子的爱情的物质环境。
我有浪漫情怀,但首先尊重现实。我能理性地判断:现在的我仍一事无成,完全无法保证我未来的爱人跟着我不受苦;而且她对我的感情能有多深,我并不知道。
她必须有吃苦的能力,以及能坚持就算吃苦也不会离开我的决心,我才能接受她,因为我不愿感情道路有波折——专一是我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对我的爱人的要求。
如果从现在起就和我在一起,那么为生活奋斗就是两个人一齐的旅程,所有风浪会一齐经历,所有困难会一齐承受。
竹若太美好了,美好到以至于我竟会在判断出她是否合乎我的要求以前就心中惶恐,认定与其将来她离开,不如现在由我拒绝她。
我绝非心志薄弱的人,一般外表上的出众根本无法让我出现不能挥动“慧剑”斩情丝的情况,以前就有过好几个女生明里暗里表示喜欢我,其中不乏相貌俏丽者,但我悉数断然婉拒。可是竹若……我舍不得放手。
她让我这样一个向来果断的人陷入两难的困境中。
矛盾中我答应她来我家的要求。
临行前她打电话知会父母,又是央求又是撒娇,半个小时过去她爸要求和我通话。
“米儿从没单独在你这样的异性家里过夜的经历——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和她妈妈都不放心,你能让我们放心吗?”米儿是竹若幼时的乳名。通常情况下父母应该不会乱对外人说女儿的小名的,我猜她老爸是要通过我对这名字的反应测一下我和竹若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心想伯父您可真有心计,平静地说道:“对您来说我只是个陌生人,那么无论我怎样保证也不可靠。我只想说一句:请相信自己女儿的判断。”
竹若在旁冲我做个鬼脸,伸出一只大拇指。
事情就那么解决了,她爸爸确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愧是高级知识分子,甚至还允诺让她在适度的范围内自己决定呆多久,只要回去前打个电话先。
打完电话,竹若说:“我爸说你应该是个诚实可靠的人。他在夸你哪,高不高兴?”
我微微一笑。
* **
回家就是好。在学校你过了午饭时间就意味着你的肠胃要受冷食欺压,回了家却会有人给你留。妈给我留了我至爱的回锅肉、耙茄子,还有半碗蒸蛋。
还在狼吞虎咽的当儿,坐在一旁瞎聊的竹若忽然说:“听!什么声音?”我一听,忍笑:“你在笑。”她嗔道:“我不是开玩笑,你听那声音,‘咯咯咯’的。”我强忍喷饭的冲动:“就是你在笑。”她莫名其妙:“我没笑呀。”
我吞下口中饭菜,循声而去,掀开一只倒盖着的大背兜,下面有个竹篓,里面铺着干草,草上蹲着一只母鸡,正“咯咯咯咯哒”个不停。我说:“请看。”竹若凑上来:“鸡?”我撵开那鸡,露出一蛋:“这就是传说中的‘母鸡下蛋’,有没有觉得它的叫声和你的笑声异曲同工?”竹若连捶了我好几下,惊喜地捧起那蛋:“还热的呢!会不会有小鸡在里面?”我促侠地一笑:“问你啊!你才下的,只有你才知道嘛!嘿,别打我,才吃的饭……哎哟!要吐出来了!”
饭后,天空愈发阴沉。
我洗净碗筷,将之放回碗柜。
因为空间狭小的关系,家里很多东西都显得简陋陈旧,像碗柜就是放在天井里,还是两年前从镇上搬家回来拿回来的,“回归”之前就已经用了十来年。而吃饭的桌子就摆在爸妈的卧室里,大部份杂物只能放在房梁上,连夏天必不可少的小风扇(大的放不下,蹲梁上去了)都是挂在饭桌侧上空,以免战友地理面积。饭桌过去是去年才买的冰箱,紧贴其侧是衣柜。
其实本来房子并不小,大概要超过一百平方米,但其中大部分被辟为猪圈,在猪们的“圈地”运动之下,人住的空间自然就显得狭窄了。
竹若问:“你爸妈的床呢?”
我指给她看,其实就是水泥彻的一个中空的台子,高约一米,下面存放粮食、饲料等物,上面就睡人。
她闪动着大眼睛,不说话了。
我平静地问:“换作你是我,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而父母居住的条件比自己差了许多,你会不会将自己的让给父母呢?”
竹若想了想,说:“是我的话,我一定会。”
我慢慢地说道:“但是我不会。”我自嘲地冷笑一声,站在门口望向天空,“我是不是很不孝?”
“不——是!”竹若说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拿了个百多斤的重锤锤中我心窝。
我说:“理由呢?”
她像在和谁赌气似地干干脆脆地说:“没有!”
我讶然转身:“你不是听错了我刚才的话吧?要不要我重新说一遍好增强你的判断力?”
竹若用力摇着头,像个洋娃娃:“不要!”
我说:“一时冲动说出的答案缺少理性。”
竹若说:“我本来就是用感性判断的!”
我说:“本人不信没有道理的事。”
竹若想了想,说:“那我给你一个理由好了。”
我下命:“说!”
她歪着脑袋说:“不管有没有理由,我都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她问:“这个理由充不充分?”
我说:“你的头发太长了,都快到腰上了。”
她娇叱道:“别打岔!快说充不充分?”
我只好说:“充分——不过你的头发是太长了嘛,刚才我说错了,你的头发不是快到腰了,而是已经过腰了。你看你一歪头,头发吊得像个鬼一样。”
竹若喜孜孜地说:“那我把它剪了,剪个披肩好吗?”
我摇头:“太短了。”
她问:“那你说该留多少?”
我一本正经:“齐胸口就差不多。”
她把头发捋到身前,比比:“这么长好看吗?”
我说:“当然好看——这样以后你发现我盯着你胸部看的时候,我就可以面无愧色地说:‘嗯,这理发师技术不错!’哈……”竹若的拳头早飞了过来。
欧阳竹若。
只有我才知道,让我舍不得放手的原因,不是你的容貌,不是你的身材,不是你的聪慧,不是你的善解人意,也不是你的温柔体贴。
而是你这份毫无保留也毫无理由的信任。
可是也只有我才知道,让我不敢接受你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自己信不信任你。
E
大二下学期,我在报名的前一天到校。室友君子和伟哥都比我早到,汇报说连续三天都有个声音柔柔的女生打电话缉我。
两个人四只贼眼凶光闪闪,恶狠狠地逼问:“说!是不是老婆的干活?!”那架势就是国民党拷问我党地下工作者现代校园版,我当然要继承我党传统:“要我说,勿宁死!”
我首先想到的此人是竹若,因为最近几个月和我交往较多的女生数她最符合“声音柔柔的”这个残酷条件;但又觉得不是,因为她没我的寝室电话号码,而且她是会计系,跟我们计算机系隔得甚远,应该不易搞到我的号码。上期我们见面要么是偶遇,要么是这次约好下次,从不通电话。
那么就只有往其它方向猜。
我追忆似水年华,连初中同学都想遍了,仍是无果。
后来事实证明我小看了会计的能耐。那人真是竹若,她通过室奋勇当先的帮助和自己校区干部身份的职权,竟搞到了我们班的通表,从中撷取有用住处联系上了我们班新疆女生,再藉以找到班长(男,新疆人)的电话,通过他完成了“卫星定位系统”的构建,查到敌踪——亦即信息安全031班植某人的电话号。
最恐怖的是她还成功让所有涉及此过程的人都认定了她是我堂妹——即她父是我父的亲兄弟、两人多年前离散、又因私人原因她父改名换姓云云。
这简直就是欺骗群众,不过我谅解。因我知道她为何这么做——因为我曾正告过她,不准做出任何可能让我们班人员误会我和她关系之举,当时她大怒,说“鬼才稀罕和你有啥破关系”,我则微微一笑。
其实我是怕自己会因为流言而存着相信自己真的和她有什么亲密关系的幻想。
有时流言可以左右一个人的思想,我不想失去理性,因为当时我已经觉察出她的美好了。
这所以能得知真相,是因为当晚她又打了电话。
次日辰时三刻,我们在教学楼会师。
竹若给我通报了寒假生活,年又过得怎样,玩又玩得怎样,吃了整只烤乳猪,游了几回冬泳。
然后她送了我一只小贝壳,穿着红绳,打了个漂亮的中国结。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更意外的是她随后呐呐地说了一句话:“整个寒假我脑袋里都是你的音容笑貌。”
我把玩着那贝壳,说:“明白,阴险的面容笑面虎的相貌,对吧?”
后来再想起,那应该是她第一次向我示……爱。
* * *
猪圈里传出猪跑动的声音。
竹若侧耳听了听,忽然说:“我想看看猪。”
我颇意外:“之前你没去看吗?我还以为你都看过了。”
竹若脸颊微红:“我不敢去,怕在你爸爸妈妈面前出丑,要是留下坏印象就糟了。”
我哑然失笑,说:“Follow me.”
城市中人与农村中人的区别,在上大学以前我还未明显感觉到,来到这所学校后才有所体会。其中有一个最让我吃惊的例子就是,居然大多数城市学生活了十八九年连活猪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彻底毁掉了习语“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的正确性和客观性。
竹若不幸地是这一类学生中忠实的一员,虽然她受过的教育是我望尘莫及的,我仍要说,她的视野实在太窄。
第一个圈里六口壮猪在睡觉,有几口懒懒地抬眼瞟我们。竹若一只手捏着鼻子说:“这个味道好奇怪,又像是很臭,又……反正……反正……怎么这么难闻啊?”
我耸肩道:“闻久就习惯了。”
她迟疑地问:“这……就是猪吗?”
我疑惑道:“你不是吃烤乳猪吗?至少猪的形状该见过吧?”
竹若红着脸辩道:“那个没……没这么大嘛……”
我捧腹大笑,眼泪都钻了出来。
竹若跺足道:“你!不准笑!”说完自己反忍不住笑了,不依地捶我肩膀,同时不忘继续捏住鼻子。
那模样,可爱极了。
巡查到一圈二十一只小猪仔的时候,爸回来了。
如果说世上还有让我佩服的人,那就只能是我爸。他的生活经验之丰富,对我来说就好像广不见边的汪洋。他开了二十多年的车,跑过以省计的地方,此外还是个道地的农民,然后他还是技术娴熟高超的木匠、篾匠、电工、泥水匠。年轻时他在云南当过兵,练就一身健壮的体魄,手臂上的血管和青筋闲时都条条清晰可以,肌肉坟起。家中重活儿均由他操作,譬如家中那扇重达八百多斤的活动水泥门就是由他亲手制模凝造,自己做滑杆上滑轮,最后一个人安到门框上的——他怕会砸伤别人,拒绝了我大堂兄自告奋勇的帮忙。
所以说小偷想进我家都不容易,因为首先要有非常强健的身体——不过有非常强健的身体还去做小偷的人,一定是脑袋有问题,其成功率也就不用多说了。
爸能蒸出香甜可口的馒头,可以下厨炒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青椒肉丝,或是动手检修汽车,又或亲手砌一堵结实的围墙。用他自己的话说:“给我材料我连原子弹都可以给你弄出来。”——当然有夸张的成份,连我身为他儿子,天下最佩服他的人都不信,因为他只有初中文化(我爸那会儿上高中不用考试,由村里推荐,他虽然成绩极好却没内部关系),虽然自学了高中、大学的物理和化学。
他还非常有眼光。他能鉴别各种衣物的好坏,尤其是制作工艺精良与否和材料的高低优次。他预见了电脑的重要性。1995年,在邛崃都还没接受电脑这概念、平乐镇连电脑影子都没的时候,他买了一台486机,自己学了教我,后来又让我自学。13岁的我成了四川农村头一批学电脑的人,并因此有了一定的软硬件技术基础。这优越的条件带来的影响,直到2005年的今天,虽然处在城市学生的环绕中,仍可清晰感觉到。
直到五年后,即2000年,敝人所在高中才购了二十来台陈旧486机,“为广大师生普通计算机教育”。这时我早换了赛扬2,进入了多媒体时代。爸还学会了炒股,通过电脑上网培养股票眼光。
那时我们一家都在镇上住,就生活方式而言已经脱离了农民的范畴。
他唯一的让我不满之处,是对我期望过高。这成为后来我一度跌落的主要原因。
03年我考上大学,爸下了个决定:离开平乐镇,搬回农村老家。从此我离别了从三岁起一直住了十八年的小镇,回了乡下。街上房子则被卖了作我上大学的资本。
他唯一的失算之处,在我看来,就是认为我已经不喜欢农村,所以借这件事来给我背水一战的危机感。
我清楚;我没告诉他我爱农村。
爸长得很有威势,我身体虽然高度成问题但健壮程度绝对不低,可是相比下仍只能算是一文弱书生,远不能与他比。他平时不苟言笑,但交际能力却出奇地强,这方面我仍差他多矣。
爸放好摩托车,训斥:“咋不喊人家进去坐哩?木头木脑勒!还有冰箱头勒冰淇淋咋不拿出来请你同学吃嘛!”几个月不见他的样子仍如从前,只更黑了些,眼神却有点异常的温和。
我乖乖受训,竹若忙说:“叔叔您别客气,当我是自己人好了,不用特别优待我的。”转头趁爸不注意又拧我背肌,低声说:“你家有冰淇淋也不告诉我!”我唯有苦笑:“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不吃冰淇淋勒,早就忘干净喽。”
事情最终以她连吃了两袋结束。如果不是她自己不好意思了,我估计她吃光冰箱甚或吃了冰箱都没问题。
之后半个多小时聊天中度过。
爸有个厉害之处,能天南地北地侃,从农家到国家,从吃的到住的,从地下到天上,口若悬河头头是道,让听者如沐春风谈兴大发。今次他小小发挥,从一只苍蝇入手,直说到吃粑茄子皮可以防止蚊虫叮咬,再到茄子皮组织结构比人脸皮厚,继续深入至人性的强弱之处,最后结束在人吃鸭子的种种益处,因为妈回来了——亦即杀鸭做饭之刻已至。
我帮妈卸下猪草,竹若在一旁想插手插不上,唯有呆看。后来还发生了让我尴尬的一幕:爸用刀割开鸭子喉管时,竹若被涌出的鲜血吓得躲到我背后把脸埋到我肩上。
更尴尬的是爸妈都装作没看见,把头别到一边去了。
六点刚过,乌云终于鼓足气开始吐口水,接着改为流眼泪,最后真实性抬出了大盆舀水来泼。
我手忙脚乱地帮爸把放养在外面的十多只鸡鸭赶回来,竟看见竹若在身上套了一条围腰帕,袖子挽了起来露出白生生的手臂,正帮妈剥蒜。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还开心地交流鸭子该怎么做才好吃的心得。这时狗已经放了出来,在竹若脚边嗅来嗅去,尾巴摆个不停。
她的亲和力果然可怕。
这一幅画印入了我的脑海,有一股莫名的感动袭入我心田,涌上我喉间。
这是多么美好的境界啊!不正是我期待已久的吗?生活的意义,似乎全融入其内了。
雨打在天井上空的塑料顶棚上“扑扑”直响。
鸡鸭惊慌的扑翅声、叫唤声。
猪圈里的猪开始嘈闹要食。
锅里油沸声。
杂声四起。
但我却感到宁静。
趁只有我在的时候,爸别有深意地说了句这女娃不错,跟着问我和她究竟什么关系——他聊天照顾别人面子,并不向她本人问这种事,毕竟她是个女孩子。换了妈就不一定了,一般都会直接问竹若本人。
我说我也搞不清楚。
爸没追问,转移话题说让她和妈一起睡楼上,我们两个男子汉睡楼下。
我说:“嗯。”
这一场阵雨阵了足足两个多钟头,八点半左右收声,转为牛毛细雨。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九点才结束,鸭子没了。
我帮妈收拾善后,竹若抢着帮忙,爸依例稳坐不动,静观那台历史悠久近十年的老电视。
收拾完又喂了狗,一家人坐回饭桌旁,边看电视节目边闲聊。黄黄的电灯光线包围下,有着温馨的氛围。
空气凉凉的。
家,就是这样了。
F
大二上学期,我和竹若讨论过相当数量的话题,其中就有对“爱”和“幸福”的研究。当时是偶遇,同时还有她一位室友在场。三个人讨论得比较激烈——或曰她的那位室友表演得很激烈。我先抛砖引玉地概括性发言,引出了那室友**四溢的阐述,从正反两面较系统地论述分析了“爱”的益害。立论的确扎实,论据也确实丰富,论证过程足够用“精彩”两个字来形容。
但竹若听得目瞪口呆,我则郁闷不已,一直想睡觉。
那室友说得差不多了,见没人接口,同时大概口水有点儿量缺,毅然决定总结:“如今是经济社会,爱情在这社会中完全没有立锥之地。没有钱,爱情就不能持久,一个人也无法掌握爱的尺度。没有钱的爱情是虚空的,是空中楼阁。如果没有金钱作为支撑,我绝不谈爱情!”末了一声冷冷的半笑半咳,似乎是嗓子有点儿干痒,又像是看透了这世界。
我“哦”了一声,向竹若借笔纸写了张纸条,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一会儿。”连再见也没说的兴趣,把笔纸加纸条都给了竹若,小声对她说:“麻烦你三分钟后把这纸条交给她好吗?谢谢,顺便帮我向她致以崇高的敬意。”竹若一脸惊讶地答应了。
然后我迅速溜出了学校。
后来竹若告诉我那室友打开纸条看到上面写的是“你真无耻”四字,竟没有脱口大骂誓言雪耻,反而沉默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颇感意外,开始认为这女生可能还有不少人性。
竹若考完期末考试那天下午,我们在阳光城相遇,结伴回校,同时又聊到了爱情这话题。这次没有第三者。
我说爱情发生在无意,而不该刻意图谋。
我说爱情是双向的,不仅付而且收获。有付出没收获是悲情,有收获没付出就是艳情。
我说爱情是至可贵的,因为它是人类至高也至基本的情操之一。
竹若问我如果有人爱上了我,我会不会接受?
我说如果这份爱值得我去付出收获,那么我要做的不是接受,而是伸手牢牢抓住,不管有什么想阻碍我,我都毫不犹豫,坚持到底。
第二天竹若搭火车回家去了。
寒假开始。
***
夏夜蚊子纵横,尤其是在农村。
竹若穿着裙子,蚊子老光顾她,点上了蚊香也没多少用。其实大家都一样受蚊子咬,就一个习惯不习惯的问题,加上竹若本身皮肤细嫩,蚊子比较容易下嘴,就显得她似乎被咬得最厉害。
还好还下着雨,否则更厉害。
妈正拿出清凉油让她喷抹在受灾处时,一声“喵”传入屋内。妈说:“这块死猫儿子咋个儿才回来哦。”
仍是那只一身黄毛而四蹄踏雪的大猫。它昂首挺胸地走进来,径直坐到饭桌下,怡然自得地舔理身上的毛,优雅的动作令它似皇帝一般有了睥睨天下的气概,连对我这多月不见的主人和竹若这么可爱的客人都只斜眼而视。
爸去解开狗的铁链,让它出去遛达会儿,顺便解决内存储量问题。狗儿兴奋地冲入屋来,随即冲了出去。
我想起楼上没点蚊香,拿了一盘上楼点上。又清理了一下屋里的东西,把竹若的行李箱和我的旅行包放到易于开取又不挡道的地方,然后关窗户和通阳台的门,找来旧日历堵住窗户上的大缝隙。
做完后我想了想,向楼下喊:“欧阳!来一下。”
竹若应声上楼。
我说:“你今晚睡这儿,不过要和我妈挤一下,这双人床应该够宽了,不会热的。”
竹若迟疑了一下,问:“你呢?”
我努嘴示意:“到楼下和爸挤。”
她蹙眉道:“多从五岁起就再没和长辈睡一起过了,怪不习惯的……”
我叹道:“这是农村,将就一下吧。我本来想让你住镇上的旅馆的,可是你一个女孩子住那儿,又是生人,我实在是不放心。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以后见到你老爸我这张脸只好放到地上去,因为没脸见他老人家啊。”
竹若苦着脸说:“可是人家真的不习惯和长辈一起睡嘛,心里感觉怪怪的……”
我沉默下来。
竹若有点不安地问:“你生气了?”
我微微一笑,说道:“不是。我是想到一个方法,但不大好意思说出来。”
竹若脸色有点发红:“什么方法?”
我看她脸色,心知她已猜出了五分,想了想道:“我理解你的心态,和别人的长辈一起,首先在身份上会产生压抑感,弄得心里紧张,自己睡不好不说,可能还会带累长辈也睡不好。更坏的是,你自己明白这一点,结果就弄得更紧张了。但我妈她明天还要做事,晚上睡不好是大忌——你可能也想到这点了。”
竹若用力点头。
我说:“那么你睡床上,我睡那张躺椅。”我故意直接跳到后面的结果部份说,以便少一点尴尬。
竹若仍有点猝不及防,呆了片刻,猛地捂住脸,胸口急剧起伏,指缝间露出的脸部少许肌肤红得艳丽。
我向门口走去:“一会睡时你先上来,盖好被子,别让我看见什么了——我的眼睛很贼的。睡好了就关上灯,我再上来。”
G
打架一向为我所不喜,但有时候不打不行——或者说不作出想打架的架势不行。
大二下学期开学没一个星期,第一个周五的下午六点过,天色渐暗,不速之客闯入敝人寝室。
来者三人,差不多高,都在1.75米左右,脸上全做出很横的表情,其中一个相当地壮实,估计其重量当在八百五十牛以上。
只听口音就知道全是新疆人。
领头那个长发男很直接地说竹若是他女朋友,警告我别碰她。
我冷冷打量他,一语不发。
那小子大概以为我被吓住了,冷哼一声招呼同伴想走。我叫住他,慢慢说:“你是凭什么敢威胁我的?”
三人都明显地愕了一下,接着或先或后露出笑容,不过笑得都挺难看。
长发举手平齐我头顶,再平移手掌到他下巴,说:“就凭这个!”
我说:“不够。”
长发怔了一下,看了一下寝室里其它人——君子四脚大伸躺在床上,伟哥在玩儿电脑,两人斜眼看他——都没多高多壮的,才再发话:“小子你挺牛逼的啊……”伸手一推,想推我胸膛。
我右手猛地一巴掌,“啪”地抽正他手腕,顿时打得他收手不迭——可笑他大概为了增加气势,这冷天儿里只着了件篮球球衣,露出黑不溜秋的真皮,这一下迫得他不得不从牙缝里发出“滋”的痛音。
君子一个翻身下床,赤脚站到我左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伟哥还好整以暇地点击“开始——等待”,慢斯条理地说:“大家随便打啊,我只保护我的电脑不受损伤,其余的随便。”说着站起来挡着他的桌子,也就是吊儿郎当地站在对方左方我的右边。
我盯着长发眼睛,直盯到他受不了移开目光,才缓缓开口:“我是属狗的。属狗的天性护家,可以为这个以死相拼。如果竹若是我老婆,就凭你敢跑这儿来威胁我,我能让你半生不遂。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时门口人围得多起来,三人互看了几眼,不知是明白了还是见势头不对,就那么撤了。
后来这事传得挺开的,连隔了一座住宿大楼一个我所在棋牌协会的会员,会计系的,都跑来问我这事,还说他听人说当时对方虽然个子都比我们高大,但是气势输我们一大截,结果被吓跑了。
再后来我才知道这话的初发地就是三人中最壮的那家伙,不过不幸的是告知我这一消息者是个女生。
欧阳竹若。
***
晚上十点半,竹若只洗了头发和脚就上楼睡去了——她完全不习惯端盆水到猪圈之间的走道上,在黑暗中擦洗的洗澡法,即怕羞又怕臭,只好省下洗澡的水和力气。
她的头发又长又黑,十分浓密,妈拿出早年开理发店时用的电吹风帮她吹干,边吹边啧啧赞叹。
我们这边地方,女朋友就和老婆一个意思,妈认定了竹若是我的女朋友,也就对我也上楼完全没意见;爸知道我做事有分寸,也没多的话说。
竹若双目紧闭,被子直盖到了下巴上面。我开了灯去从床头柜里取薄被面,正取的时候,忽有所觉。我不动声色取出被面,然后探头过去,做个想窥视床上被子里面乾坤的姿势。一直眯了条眼缝看我的竹若顿时瞪大双眸,一把将被子拉得连鼻子都盖住了,瓮声瓮气地说:“你这只色狼!”
我收回头,张嘴露齿,学个狼嚎的动作,呲牙裂嘴地低吼:“没错!我就是纵横场二十年不倒的盖世色狼白牙同志!今天遇到我算你倒霉,绞被的不杀!”
竹若伸出一只手指着我的嘴,“咯咯”笑个不停:“色狼黄牙!黄色的狼牙!”
我顿学尴尬,忙藏牙怒喝:“呸!不知好歹的花儿,本狼向来不采!”孰料竹若娇喝一声:“绞被了!”竟把被子整床掀翻,向我砸至。我大吃一惊,退后半步避过,定眼看去,哭笑不得。
竹若衣裙整齐地躺在床上娇笑,原来半件衣服都没脱。
我忍不住笑了:“这样也好,不过记着必须盖好胸口,别感冒了。”从旅行包中取出临回家前从图书馆借的《巴蜀文件大面积》,连薄被面一起拿到床脚那边的躺椅处,准备睡前看会儿书。
竹若忽嗔道:“你不能坐那儿!”
我一怔:“怎么了?”
竹若说:“我穿的裙子耶,怕你偷看。”
我只好把椅子横移,说:“这样好了吧?”
竹若摇头,指着床侧空地:“这儿。”
我依言把椅子放得和她枕头平行:“现在我就算脚底下也长着眼睛都看不到了,你放心了罢?”
她拉过一络头发盖着下巴,说:“差不多吧。”
安静了会儿,她忽又开口:“你看书的样子挺好看的。”我眼睛转都没多转一下:“哦。”
停了会儿,她又开了口:“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能侃了,原来是从你爸那儿遗传的。”我说:“嗯。”
又隔了会儿:“你妈做的回锅肉真好吃,难怪你总说喜欢回锅肉。我要跟她学。”我说:“嗯。”
三十秒后:“这上面蚊子真少。”我:“嗯。”
“刚才下面的蚊子可真狠,你看我脚上这红点点——还好我穿的长袖,不然胳膊一定中奖。”我:“嗯。”
“农村的空气比城市里清新多了,我们乌市绿化搞得挺不错的,可是空气闻起来就没这儿味儿好,更别说你们成才了。学校里也不多种点儿树!”我:“嗯。”
……
十分钟后。
竹若终于忍不住了,猛拉被子盖住头脸,片刻后又猛地拉下被子,翻了个身,又翻回来,暴发:“我说了半天话,你就一个‘嗯’!你就不能和我聊聊天吗?!”
我叹了口气,合上书,闭目轻声道:“刚才我拿书时不小心偷看了你一眼,看见你雪白的上衣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胸脯的曲线,真的很美。结果直到这刻我还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子里全是你的影子——你说我还敢和你说话吗?”
竹若刹时呆住,再没说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