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一声清脆的玉碎声在这清晨分外响亮,宛琬不由循声而去,佛堂中跑出一人低头撞上了宛琬,他抬头才发现眼前的人竟是宛琬,弘时呆了呆,慌张叫了声,便掉头就跑,弄得宛琬一头雾水,宛琬反手拽住弘时衣衫,“回来,”宛琬仔细端详他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若有所思道:“弘时,你是不是闯什么祸了?”
“没有,没有。”弘时气喘连连,慌忙地摆摆手。
“这里的人呢?”宛琬问道。
“我不知道,宛琬,我尿急,你就放了我吧。”弘时急于要挣脱开宛琬。
宛琬看着弘时知道他在撒谎,她每想起他额娘之事总觉有份愧疚,她突然调转话锋:“弘时,你长大后想不想和你阿玛一样?”
弘时一时有些纳闷,随即毫不犹豫地颔首道:“当然想。”
“那好,你告诉我,刚才我听见的响声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你阿玛最讨厌撒谎,欺骗他的人了,就算是不当心做错了什么,也要勇敢承认才对。自己做错事,还想一跑了之,让别人来承担后果,你阿玛最瞧不起这样的胆小鬼。”宛琬紧盯着他,如有所指道。
“我不是胆小鬼!”弘时涨红了小脸蛋愤然道,随即狼狈地别过脸,仍不松口。
俩人就这般僵持着。
终于,弘时转过头来,鼓足勇气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和他们躲猫猫,不知怎么就跑来了这里,把那尊玉观音给撞了。”
宛琬闻言欣慰地颔首,“是正中那尊羊脂白玉的吗?”她比了下大小,见弘时连连点头,伸手敲他毛栗,“你呀,可真是会撞。弘时,自己做错事一定要勇敢承认,然后我们再一起动动脑筋想想怎样才能让阿玛不那么生气呢。”她慧黠的明眸悄悄闪动,思绪飞转,俯下身于弘时低头耳语。
弘时眨了眨眼道:“这么说有用吗?”
“一定行。”
弘时想了想,信服地点点头。
宛琬见已有婢女寻了过来,便道:“我有事要出府,你快跟她们回去吧。”
十三阿哥贝勒府。
才十月初的天竟飘起了雪,不大会倒又停了,天空朗朗放晴,蓝得透亮,越发澄清。
胤祥手执酒壶醉卧石上,恨不能下场漫天大雪,直把他没了才好。
挽弓射雕,千里追风,这些昔日豪情日后怕只能在梦里出现了,他睁开眼所见的不过是这方寸之间。胤祥望着头顶那方瓦蓝的天,长饮口酒,跌跌撞撞起身。醉眼朦胧望去,这府邸恍惚得似也能大些,园里的花开了谢,谢了来年再开,可他呢?他还能有那一天吗?是啊,皇阿玛最终还是开释了他,可这和圈禁又有何两样?他还能去到人前吗?他尴尬羞愧得恨不能立时死去!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胤祥仰首长饮。
宛琬寻到后园正见着胤祥呆呆的立着,右腿曲佝,他眉目俊朗如昔,只是眼里再无光彩,充斥着心灰意冷的绝望。究竟是什么力量短短数日竟摧他至此?这一刻,她看见的不过是个年轻的老人罢了。
宛琬奔上前去,一把夺过他手中酒壶。胤祥一个不防,脚下一跄。“大胆奴才,谁让你们到园子来的,难道在这贝子府里我的话都做不得数了吗?”胤祥被人一碰,火冒三丈。
“爷的话到哪都做得数,是奴婢卤莽了。”宛琬见他这样又伤心又恼火,恨不能一拳打醒他。
胤祥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脑子“嗡”地一响,嘴唇微颤,脸色徒僵。“宛琬,四哥说你大好了,我原该早些来看你的,可我——你看我现在都是个废人了。宛琬,你把酒还给我。”胤祥无措的别过头去,踉跄几步,想去夺过酒壶。
“喝,喝,喝,我看你不是腿废了,是这里残了!”宛琬听得秀眉紧皱,两颊**,大有风暴凝聚之势。
俩人推拉搡抢间胤祥那日夜不离身的折子飘落在地,他身形一怔,死死地盯着它,其实他还用它来提醒吗?那上面的字字句句早已深刻入心。
宛琬拣起折子,见上面朱批清清楚楚写着:“胤祥并非勤学忠孝之人。尔等若不行约束,必将生事,不可不防。”这是胤祉、胤祥、胤禵三人一同上的请安折子。
“你都看清楚了,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吧?咱大清自圣皇祖父起便是以‘忠、孝’治天下的,可我却是那不忠不孝之人,你知道吗,那时我有多羞愧难当,我还有什么颜面活着?真不如立时死了算了!”胤祥脑门青筋紧绷,扭曲的面孔渗透了寒意。
“胡说!你皇阿玛不是也说过太子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虐众,暴戾淫乱,可到底他还是原谅了他。还有你大哥被指素行不端,气质暴戾,他还对你二哥做出了下蛊这种惊骇的事。就连人人说好的八阿哥你皇阿玛也说他是自幼性奸心妄,说你八嫂嫉妒行恶,可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怎么到你就不行了呢?你若真如你皇阿玛所说,那你又有什么可矫情的,他不过是说出了真相而已。如若不是,就更不能如此自暴自弃,你是八旗子弟,流着爱新觉罗的血液,你拿着你皇阿玛这样的折子还有何脸面去地下见他们?那时就真的有那么可怕吗?那么过不去了吗?”
“宛琬,我自十三岁第一次跟随皇阿玛去盛京谒陵后,这十余年间皇阿玛南巡、北狩、西幸、谒陵,几乎每一次都让我同行。可现在皇阿玛怕是再也不会相信我了,那夜在皇阿玛帐殿外,我真的看见二哥他扒开营帐,我只告诉了大哥……”宛琬看见胤祥的指节刹那握得发白,眼中尽是屈辱,绝望。
宛琬心底一抽,两行清泪顺着眼角不自觉地滑下。“可我相信,我相信你看见了,弘昌他们也一定相信他们的阿玛决不会是个撒谎诬陷他二哥的人!胤祥,自古屈原遭逐,失却抱负;孔丘遇厄,失却自由;左丘失明,失却光明;司马宫刑,失却人格,而你这又算得上是什么耻辱?他是皇上,可他更是你的阿玛,给自己的阿玛说了又算什么真正的耻辱呢?叛国叛家是耻,违背放弃自己是耻!人碰到难言之辱就一死了之,看来痛快,实则与蝼蚁何异?死不过是一时的勇气罢了,而选择活着,活着证明你自己却需要用你余下一世的勇气,可只有活着才有希望证明你自己,只有活着才能亲手洗刷这样的耻辱!我要你活着,为那些爱你关心你的人活着,我要你顶天立地,象个真正的巴图鲁那样活着!”
战栗的痛楚如一支箭瞬间贯穿他的心脏,胤祥蓦然回头,灿灿然的阳光迎面射来,晃疼了他的眼。一片枯叶晃晃悠悠飘落在他身上,他捏起那片落叶,神情那样落泊。宛琬捉住他那只手,摊开他的掌心向着阳光伸去,含笑道:“为什么要看着枯叶悲伤,阳光不就在你伸出手就可以触摸的地方。”
胤祥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宛琬脸上,纵然他们曾经欺骗过她,利用过她,可她却依旧不离不弃,她那种不自知的娇艳容华竟慑人心魄。他还记得初相见这盈盈巴掌大的小脸,清丽无双,那些曾经一度遗失他以为再拾不回来的记忆,直到此刻又见到这张脸时,他才醒悟那些记忆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青梅竹马,嬉闹无间,群山溪涧,并肩驰骋,他都有些醉了,但那不是因为酒。风吹过他眼帘,吹乱了他的发,他怎么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不知在梦里呼唤了多少遍的身影,那铭刻在他心里的影子。
胤祥就这样怔怔地仿被催眠一般,由她牵着走至凉亭。
宛琬捏起枚让人备那的野菊花干,“在它盎然盛放时忽被人从枝头摘下,烘干了它每一滴水分,仿佛它的生命就此枯萎结束了,”宛琬将野菊花干放入茶盅,取过茶壶,斟了满满一杯。“可一旦将它冲入沸水,你看那朵朵干菊在滚烫的水中舒展嫩蕊,上下浮沉,那般肆意盎然,那样从容蔓延,早已死去枯干的花,又在水中复活,怒放竟还胜于生时,仿佛它生命的第二次绽放。”她捧起那盅菊花茶送至胤祥手边。
胤祥举起轻呷一口,心如电转,只觉得一股感动之情从心底汩汩而出,终沉声道:“宛琬,你知不知道也许我不象你想的那样?”他眼圈泛着氤氲热雾。
“有人说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其实会这么说的人并不知道他真正的欲望到底是什么。人一辈子,总会有过许多想要的东西,有些等得到了才知道他并不真的需要,而有些要失去了才明白那是他生活中根本不能缺少的。宫廷的权谋斗争犹如头被圈养的猛兽,在这个世上从来就没人能够把握住它的走向和脾气。当一个人想驱使它的那一刹那,他自己就已沦为另外一场阴谋的猎物了。”宛琬缓缓道来。
“胤祥,其实我都明白,那日你问我:‘如果有一件事,你明知道这么做不对,可它对你却很重要,不去试一试,你就寝食难安。’你问我该怎么办?那时我说:‘如果做了而以后你又后悔了,那时又该怎么办呢?’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如果不试一下就寝食难安,那就去试。可如果试了结局并不如人意,我们也要学会愿赌服输!”她毅然道。
胤祥长睫一颤,“愿赌服输。”他情不自禁喃喃重复,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竟让自己不如四哥那样了解她了?她早已不是从前的宛琬,她早已不是个懵懂的孩子。一阵风吹起她额前散发,胤祥伸出手将那缕秀发掠与耳后,他是那般的爱她,就如许多年前一样从不曾改变。可那爱就如掠过手心的一道风,无所踪迹,就如天边高悬的那轮月,遥不可及。有些事他越想忘记,就会记得越牢。他现在才明白当他永远无法得到他想要的那一切时,他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再试图忘记,而应将它深深地深深地藏在心底。
她的唇嫣然如霜红,风挟来她清雅如莲的芬芳,可她眼眸里满溢的仅仅是对亲人好友的牵忧。这一瞬间,俩人近在咫尺,却恍惚隔着一生的距离,他知道她此生已永不能再属于他,愿赌服输!他要她陪着他的四哥站在紫禁城的最高处,君临这天下!他深深地看着她,终于长叹一声,“好了宛琬,都过去了。”他再呷一口那茶,如潺潺的小溪般的安谧和满足慢慢沁入心肺。
雍亲王府。
胤禛一身青袍,眺目远望,他一下朝急往回赶,至了书斋,硬忍着处理完要事才让人去唤宛琬。这才知她午时就去了十三弟那,现已尽申时竟还未回,哼,就有那么多好说的。他心中烦躁不知不觉嗅着木樨花香,信步走至佛堂,闻着馥郁芳香,深深一吸,目中神色却是越发清冷。胤禛转身见弘时坐蒲团上,不由奇道:“弘时,你怎么跑这来玩了?”
弘时赶紧起身恭敬请安后认真道:“我在参禅,阿玛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永远不死,长生不老的人呢?”
胤禛听了一笑,“傻孩子,一切都是无常的,这世上怎会有能长生不老,永远不死的人呢。不论是炼金石丹药或静心修养都只不过仅能延年益寿罢了,还没有听说过谁能因此得道成仙的。”
“人如果不能长生不老,永远不死,那东西是不是可以永存不亡呢?如果我很喜欢一样东西可不可以永久的拥有它呢?”弘时迷惑道。
“弘时,只怕这也不能啊,”胤禛不无遗憾道:“一切无常当然也包括物,东西总会坏的。因缘聚了就有,因缘散了就坏。圣人说:‘世间为我所用,非我所有。’也就是说,世间任何的东西,只是暂时借你用的,没有永远的东西。如果没了心爱之物,那是你们缘分散了,不可强求,也不用悲伤。”
弘时俯身从蒲团下取出一锦盒递于胤禛,讷讷道:“阿玛,我今天做错事了。”
胤禛打开锦盒,他静静凝望片刻,心慢慢宁静下来,弘时这些话怕都是宛琬教的吧,这世上只有她才会想出这些鬼花样来,他不觉嘴角上扬,溢出丝笑意。“弘时,去你额娘那吧。”
弘时恭身应诺,转弯一溜烟跑远了。
胤禛至蒲团前闭目而坐。
宛琬远远瞧见那团青灰身影,不停歇的奔了过来,夕阳投过窗棂映进佛堂,将他的眉眼长发染成金色,那么清晰,那么温暖,她望着他清癯的脸容,刚还酸痛难忍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唇角噙上笑意。
胤禛像是感应到了宛琬的视线,他转回头来,向她望去。木樨丛中她一身杏黄衫裙俏生生立着,乌黑的发随意地挽了个发辫,黠慧的眼中尽是闪亮亮的笑意。他心中欢喜,却口吻酸酸道:“你可高兴了,这么多人都劝不好十三弟,偏你去了,他就听了,你还没回府呢,他就让人把那些酒全收了。”
宛琬抿唇一笑,她的胤禛是吃醋了吧。她走过去依他怀中。他的胸膛温暖而稳实,她的手指和他的缠在了一起,尽管胤禛说不出口那些动听的甜言蜜语,他的脸上也不轻易露出让人心动的笑容,他有时还让人觉得有一点点害怕,有一点点压力,可是她喜欢和这个山一般伟岸的男人在一起。她忽地俯在他耳边柔声道:“胤禛我从来就不信佛,到现在还是不信,因为这世上我只信你。”
胤禛拥着宛琬,将她纤手放置在自己掌心,轻轻的合拢,紧紧握住,仿佛要相拥一生一世般。
墙外忽传来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声,只听一人道:“你怎么跑这躲懒来了!不过是让摘两枝木犀,你倒象是来种不成。”
另一人回道:“好姐姐,我不过是想着姐姐往日最爱吃桂花糕,便想仔细挑些好的可留做蒸糕。”
先前那人斥道:“你少在我面前打马虎,快回去吧,都要传膳了,晚了又该挨训。”
“怎么,今日爷要过来吗?”
“哪能阿,爷那心是叫狐狸精给勾去了,怕是难来噢。”俩人说话声渐轻,走至远去。
宛琬见胤禛铁青的脸庞如罩寒霜,赶紧伸手按捺住他,戏谑道:“狐狸精难道不好吗?美若天仙又妩媚动人,它善解人意,至情至性,善良聪慧,嗯,我喜欢做狐狸精。”宛琬勾指轻叩他胸口,娇戏道:“公子,漫漫长夜独自一人孤单,何不开启心门,让奴家来红袖添香?”
胤禛似笑非笑,戏腔回道:“怪不得小生这两日失魂落魄,原来那颗心是叫你这小狐狸精给骗走了。”
宛琬哈哈大笑,“你从前怎么想着让园里戏班排那两出武戏让人家看,闹心死了。”
胤禛闻言恍然大悟地拖她起身,向外走去。“你不提戏,我差点给忘了,今日我原要带你去个地方的,你这糊涂虫,怎么又把自己生日给忘了。”
宛琬拉住胤禛袖子,忙不迭道:“你不会是又要让我听戏吧?”
胤禛一扯嘴角,“瞧你急的,今日不听戏,不过以后你要慢慢习惯并喜欢上听戏。”
“为什么呀?”宛琬听得一头雾水。
胤禛转过身,霸道的说:“因为我喜欢,以后我要你陪我听。”
圆明园。
微风缱绻,惬意地吹拂着,月光下涌动的湖水如块巨大清澈的墨玉。
宛琬拣起湖边一枚卵石,指若兰花轻轻一弹,那片薄石便“咻”地贴着湖水飞了出去,连泛起七个涟漪,她转身挑战似地一挑眉。
胤禛淡笑不语,俯身随拣起枚鹅卵石,轻轻向天抬起了手,仿佛有颗流星自他袖中飞出。黑暗夜空刹那绽放出一片银花,映着沿湖遍地耸立的树,火红的枫树、嫣红的橡树、金黄的落松、米黄的白桦,重重叠叠,浓淡纷呈。
宛琬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片如幻如梦的璀璨,像风般,飘逸、释然;如火般**、酣畅;似水样轻柔、舒适。她眼眶有些润润的,胤禛轻拥她入怀,呢喃道:“年年同我共赏烟花好不好?”
宛琬心潮澎湃,眼波逐流,转身缓缓迎上他专注的神色,面上渐渐染红,灿若朝霞,轻柔道:“杰丹姆。”
胤禛眼露询问。
她轻轻道:“它的意思是:‘今夜让我们跳舞吧。’”宛琬随即吹起了口哨,星空下飘荡起月亮河悠扬的旋律,她将胤禛的双手搁置她腰间,打着响指,缓缓晃悠着身子。
月色撩人,火树银光倾泻大地,风随着歌声在夜空中任意遨游,滑过俩人摇摆的身影,带着流星的光芒,拂过山水,融化了尘世的情感,他如夜深沉,她似星灿烂。
备注:杰丹姆(Jet‘aime)——法语:我爱你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