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随风飘落下三两朵来,坠人衣襟犹带着淡得矜持的清香。
绿瓦白墙间曲折着青石小径,青石板路潮湿未退。宛琬用力踩踏着,她侧身瞅瞅一旁的十三阿哥,他淡淡眼神里瞧不出任何端倪。
见鬼,她手痛得一夜难眠,亦愁苦了一日也不知再该如何开口去央求胤禛,现倒被他不说原由的拖来后院。
黄昏的霞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漫长而又淡薄。十三阿哥总算停了下来,停在了院角樟树下的一口古井旁,圈着井口的垒石与地上的青石板一般古老陈旧。
“夜里是不是痛得没有睡着?”十三阿哥声音温和,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宛琬嘟起菱唇,乘机将一肚子的懊恼发泄出,“要是你的手被打得象个胖鼓鼓的熊掌,还又痛又痒,你睡得着吗?”
十三阿哥一扬双眉,微露笑意,靠近她,小心握住她手腕,牵她至古井边,拉她一同蹲下,将她红肿的小手搁至井壁沿摊开。
一股冰凉舒爽直达宛琬心底,原先灼烫难忍的感觉慢慢舒缓,舒服得她顾不得青石板凉一屁股坐了下去。
十三阿哥低头瞅着宛琬的小脑袋瓜,忍不住用手拍了几下,也随之坐下,从怀中取出一羊脂玉瓶,拔开瓶塞,一股清爽薄荷香味,他将绿色膏药在宛琬手中细细涂抹开来,“舒服些了吗?以后手要再被戒尺之类的抽伤了,可要记得,除了涂抹膏药外,还可以找个冰凉处把手贴上去,那样就会减少许多灼烫感,手也不会觉得那么难受了。”
宛琬翻了个白眼,以后再被戒尺抽伤?她不会那么衰吧,可又好奇道:“十三爷,你怎么知道这样会舒服些呢?”
十三阿哥放开了她,仰望渐渐昏暗的天空,宛若回忆着什么,“很久很久以前,我的手常常象你一样被抽打得又红又肿,沁出了血丝,连拳头都握不住,就算涂了膏药还是痛痒难忍。打得次数多了,无意就发现将手放在冰凉的古井壁最是舒服,也可好得快些。”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着无关痛痒他人的事。
他难道也曾被人用戒尺敲打得几无法入睡?他不是众星捧月的皇子吗?又怎会有不堪回首的童年往事?
十三阿哥蓦然回首,凝视着她,象了明她心中疑问。“皇阿玛对皇子们从小要求严厉,可我们到底还都是一群孩子,难免调皮犯错。二哥两岁即立为太子,宫中所有师傅皆知,皇上虽对皇子们学业要求甚严,却极其疼爱太子。”他不禁露出丝苦笑,“于是每回太子犯错,师傅责罚的总是我和八哥,我不象八哥那样伶俐乖巧,常常不服,倒还被打得次数更多些。”
他指着前方老树道:“宫里也有棵这样的大树,树的根部也有着这样密密的草丛,可那树的枝干近根部有一个小窟窿,却只有四哥和我知道。”
他微微含笑,神情间带着悠远的怀念:“每回我被师傅单独留下责打后,都会跑去那棵大树下,那个窟窿洞里总有张四哥留下的小纸条,上面或是写着个笑话,或只是简单的几个字,看着它们,我心中的气恼委屈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好象四哥他一直在我身旁安慰着、鼓励着。”
宛琬听得有些失神,他口中的四哥和昨夜抽打她的四爷是同一个人吗?那人也有如此细腻的情感?
十三阿哥望着她痴痴的表情,哑然一笑,“宛琬,你还涉世不深,有许多时候你的眼睛看见的并不就是真的,你所认识的人也并不只有你以为的那一面。往往,你对别人怀着一腔热血却最终会被伤得遍体伤痕,到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十三爷——这是什么意思?好好的你干吗给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最后那句话时的语气听得宛琬毛骨悚然,让她有种跳进是非漩涡的错觉。
十三阿哥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却幽幽冒出一句:“四哥已经让人去办画薇的事了,你放心,这两日就会办妥的。”
“真的吗?太好了,呵呵,这顿打总算没白挨。”宛琬高兴地跳了起来,击掌拍腿,旋即龇牙咧嘴的倒抽冷气,却依旧眉眼含笑。
十三阿哥微掀嘴角,凝视着她,昏昏天光下,她的双眸分外明艳,仿将天边的霞光全收入了她双眼。她的喜怒哀乐都溢于颜表,他忽就不忍让她也早早带上面具,收藏起喜怒哀乐,她如现在这般活得简单些不更好吗?那些事,日后她总会慢慢明白过来。
一晃三日。
宛琬早按耐不住地央求十三阿哥带她到画薇新搬处瞧瞧。
不待马车停稳,宛琬抢着跳下车来,疾步上前声声急叩。
“来了,来了。”吱的一声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打开了门,“你找哪位呀?”
宛琬一把推开了他,直往里,统共才四间房的小院,一目了然。她转了一圈只看见一粗使老妈子和刚开门的小厮,就再无其他身影。
宛琬心下一慌,扭头急呼十三阿哥:“十三爷,是这里吗?她人呢?”
倒是十三阿哥镇定,转身拉住那小厮问前几日住进的白衣女子去了何处。
宛琬忍不住插言:“十三爷,会不会是凌普他们找了过来,把她给带走了?”
“爷,你们说的那位姑娘没人来带她走,是今一早她自己走的。前两日刚来时她还挺高兴的,就是不太爱说话,常一人坐那发呆,可她发着呆也会不由自主的笑出来。直到昨日里有人来给她送了封信,她看完后,脸色就不对了。哦,她还和那送信人争了几句,后来那人就走了。听王妈说她整宿都没睡,枯坐到天亮,自己就走了。”小厮竹筒倒豆般劈啪说了一通。
“有人来送信?来的是男是女?她们都说了些什么?”宛琬闻言诧异,颦眉追问。
小厮挠挠头皮,想了想道:“来的是个女的,一看就是富贵有钱人家的,穿着身红衣,她外面还停着顶轿子,她一个人进来的。”
小厮掐起喉咙学女子的说话声:“红衣女子说:‘原来你是这般模样,的确绝色。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说你看了就明白。’白衣女子看完信后问她:‘你不觉得,无论如何,他欠我一个交代吗?’红衣女子笑道:‘这世上谁欠了谁,谁负了谁,真要计较,哪计较得过来?’白衣女子又问:‘可是四年的光阴就只有这么两句话就打发了?’红衣女子依旧笑言:‘是,说得倒也有理,你就去找他理论吧,不过千万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通常只有笨女人才会做那样的事。’随后那红衣女子就走了。”
宛琬让他一通白衣女子,红衣女子绕得头都晕了,急着再问:“那她有没有说要去哪?你们也没问她吗?”
“问了,她说哪来的还是该回哪去。”这次小厮答得简单。
“哪来的回哪去?”宛琬重复道。坏了,画薇怕是又回‘红袖招’了吧?她怎么那样傻,好不容易能出来了,又回去做什么?难不成才几日凌普就派人找来了,又威胁她不成?可听那小厮的话,不象是凌普,倒象是八阿哥这边出了变故。她再等不得片刻,立催着十三阿哥赶去红袖招。
才进楼,秋姨拉住宛琬道:“你好好劝劝她,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身子进了风尘,却偏偏心比天高。现想明白回来了就好,她要真心高气傲就好好活个人样给我瞧瞧。”
一听这话,宛琬心下更急,忙冲上楼去。
“你好不容易出去了怎么又回来了呢?凌普又找来了?他威胁你了?十三阿哥到底是怎么办事的,还说很稳妥呢,这么快就出事了。”宛琬又急又气,强按下心中对八阿哥的疑惑。她怕如真是因他,那才会真伤了画薇的心。
“你怎么能不相信四爷的办事能力呢?他自是办得很妥当,凌普们又怎么找得到。”画薇伏在梳妆镜前,涩涩道。
“那你是不是疯了,没事跑回来干吗?你给我坐好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是不是又有变卦了?小厮说你是收到信后才变的。你收到什么信了,谁写的?——他吗?”宛琬犹豫着问了出来。
“宛琬,你没见过八福晋吧?你要见过她就知道我有多傻,有多自不量力。”画薇拔下簪子,散开发髻,极其优雅地执起象牙梳,斯条慢里的一下下梳起秀发,铜镜中的容颜如死灰般惨淡。
“这都什么时候了,梳什么头啊?!”宛琬上前一把扯掉她梳子。
“那日他说我一袭白衣胭脂未施,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四年了,除了白色我再未穿过其他颜色的衣衫。四年了,见着他,心里就算再欢喜,也只露半分,全因他只喜欢我清冷模样。可到今日我方知道,原来他心里真正爱的只怕是她那样吧,翩若惊鸿,热情如火。”
画薇仰天大笑,笑得梨花乱颤,泪中蕴血,“你有听过不食人间烟火的婊子吗?青楼女子本就该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我竟傻得以为可做他的小仙子,真和他有一生一世。他有什么错?他要有错就错在不该把个婊子当仙子那样供着。就算是逢场作戏那也不成。他好得都让我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让我傻得挑破了这层纱,非要戳到别人眼前去,逼着人家表态。‘误尽卿卿为一念,赢得青楼薄幸名。’写得真好,是我让他留下了薄幸名,是我害了他,到头来终究还是我的错呀!!!”画薇疯狂地用剪子划刺着一柜的白衫素裙。
那剪子仿佛一下下戳着宛琬的心。秋姨的‘德容言工’说辞一直存她心底。她总困疑八阿哥既真喜欢画薇,为什么还让她待在这勾栏里?可每次来,见她常凭栏独坐,嘴角含笑,如有所思,她望的是八阿哥府的方向。她会告诉她八阿哥每回来喜欢看她画什么,喜欢待在哪间屋里看书,又喜欢听她吹什么样的曲子,聊什么话,更细微到他喜欢用什么点心喝什么茶,挂什么样的玉佩。她那样纤敏的一个人都不知道这些话题她早就絮絮叨叨地告诉过自己几回了。见她这般痴模样,宛琬回回想问的话就又忍了回去。
宛琬吸吸鼻子,忍住酸楚,用力抓住画薇的手。“他若不是真心也就算了,男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又跑回来做什么?难道离了男人,我们女人就不能好好活了?不过是看错了一个男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留在这让人糟蹋?难道就不能为自己好好活着!若凌普知道了还不肯放过你怎么办?难不成到了这地步,你还想着他到这来瞧你?”宛琬是说不出的恨。
“凌普?他若不放过我,那不是我的福气吗?我离了八阿哥,倒又攀上了太子,岂不人人要说我画薇手段高明?可我这副样子他们又怎能看得上,所以才要好好打扮打扮,这些白衣素裙我是穿够了!秋姨说得,做倌人的最忌就是动了心,我何必管他们是真情还是假意。”
她对着宛琬妩媚一笑,诡秘得她步步后退,难道女人发现被深爱的人欺骗后竟会变得如此可怕?她再聪明也抵不过深爱男子的温柔一笑。
八贝勒府。
凌波厅依湖而建,宛琬和十三阿哥远远隔着亭台廊榭,便听得众歌女曼声清唱随风而至。
那凌波厅异常宽阔,呈倒凸字型,西侧蒲团软垫铺了一地,坐着十来个鼓乐之人,鼓板笛箫齐奏,咿咿呀呀的拉弦击板声响彻九霄。
十多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水袖轻舒,碎移莲步,纷捏着身姿媚态,齐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打头一身着灰襟袍太监见了八阿哥手势,忙击掌让那群鼓乐、歌女们鱼贯退下。
湖风拂过八阿哥衣袂漾起层涟漪,他端着的弟窑瓷碗粉青如玉,纯乎见釉,透着光亮,越发衬得他那双手净白优雅。
仿时光倒流,宛琬又看见什刹海畔他俩人并肩赏花观月,吟诗做赋,湖上泛舟,联手抚琴,他俩人都有双纤细修长的手指,都偏爱白衣素衫。
“八阿哥,你知道吗?我曾问过画薇,这么多年了,如果他是真心待你,又怎忍心让你总待在这寻欢作乐之地?她说有为的人不能受到牵制,不能因为她而授人以柄。她说我未遇着心爱的人,不会明白。若是真爱一个人,就会让他自由,让他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更何况思念等待一个人是那样美好,她说这些话的神情我至今忘不了。”宛琬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讨厌眼眶中湿湿的感觉。
“你阿哥上妓院花钱玩婊子自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你明明知道她是个死心眼的人,就不该给她希望,不该和她许下偕老之诺,她那个傻子统统都当了真!你这样比在她心上扎了一刀还让她难受。难道多读了些圣贤书就连玩人的手段也高人一等,你真让人作呕!在你心里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可人的感情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吗?如果你是这样的人,那你和太子他们又有什么两样,他明着抢人倒不愧是个真小人,你暗地骗心却不折不扣是个伪君子!”
十三阿哥早知她定出言不善,却不料她竟扯出了太子,心一急,还不等他相拦,胤禵已一蹿上前捂住宛琬的嘴,低声道:“你胡说些什么,你这么说太子是不要命了吗?”
他见宛琬双眼红红,小脸气得透青雪白,哭笑不得,只好耐下性子轻声哄她。“我的小姑奶奶,求你少说两句吧。男人三妻四妾原本很正常,可八嫂那脾性想必你也听见过,她是断容不下画薇的,她真倔起来,把画薇脱籍入旗的事闹开,只怕还要连累了四哥。”
宛琬闻言脸色一黯,攥紧了的小手,颓然松下。她见八阿哥双手使劲按着椅子把手,关节泛白,神色隐忍,九阿哥、十阿哥面面相觑,终无奈长叹道:“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吗?有了红玫瑰,就想去外面寻白月光,等月光真追了过来,却又嫌她照在身上不过象是颗沾在衣服上的米饭粒。回头再看那红玫瑰怎么也成了壁上的一抹蚊子血,那你们又想再去找个什么样的呢?就不怕最后把这天地万物都给恶心了?”
其余人等俱都听得一楞,十阿哥倒先忍不住笑了:“宛琬,怎么你这骂人的话听起来也这么有趣呢。”
未及宛琬再开口便见他们眼中露出惊疑,神色全不自然起来。她回眸一看,画薇竟跟了过来,她身前还立一女子,那女子一身红裳,绣满了娇媚的牡丹花样,艳若桃李。
“八嫂。”胤禵瞪眼迟疑道。
八福晋看了眼宛琬,拉着画薇款步走至八阿哥身边,嘴角勾出抹讽痕。“她和下人们说要找我,可我想她真想找的人是爷吧。”
画薇一袭白衣素裙,单薄的身子仿佛风一吹便可远去。
如一枚石子投进湖心,击碎了八阿哥一惯如水平静的笑容,他失措的拉住八福晋的手,怨疑地瞥向画薇。
“八福晋,我的确不是来找你的,可也不是来找八爷的。”画薇望着八阿哥俊秀的容颜苍凉一笑,浓得化不去的忧郁在她眉间显出别样风情。她早对这个她想托付终身的良人绝望了,在他听说太子对她势在必得眼眸闪过一丝狂喜时,在他苦心设陷,步步为营让她往里跳时,她的失望就慢慢地沉淀,一点一点地积累成绝望。
或许终有一天她会修炼得火眼金睛,刀枪不入,再无人能伤害她。
可当她第一次见到八阿哥,他对她宛如春日里最和煦的阳光温柔一笑时,她的心就不再属于她自己了,仿佛那一瞬间她才蜕变成了个真正的女人。她怀着能燃尽一切的热情,悄悄的不为人知的投其所好,曲意逢迎。
她要她的一生都只属于他,却不知道她的一生他并不需要,他只要她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画薇牵动唇角,溢出丝自嘲的苦笑,执起茶壶,斟了满满一杯,摩挲着上面景泰蓝的纹理,呷一口。“茶要慢慢的品,因为它就象人的一生,初入口时的芬芳,盛时的浑黄,一直到最后,不过是无味罢了。宛琬,你说的我心里都明白,人活一世,其实生是你一个人,死也是你一个人,我们走吧。”
宛琬眉梢微微一扬,一抹笑意从她粉嫩的颊上漾开,她紧握住画薇双手。“好,我们这就走。画薇,这世上最珍贵的并不是‘得不到’和‘失去的’,最珍贵的是要把握住你手里已经拥有的,你既然能离开那里,从今往后你要为自己自由而骄傲的活着。”
“好。”画薇一口应承,宛琬的双手那样温暖有力的握住她,可惜那暖意来得太晚已无法再抵达她冰凉的心底。
往日种种譬如昨日已死,她依然会走上那条既定的道路,只是这次将不再是以爱的名义,她回眸望了八阿哥一眼。这回他没再回避她的眼光,了然一笑,眉宇间浮起自得而略有所憾的神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