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维躺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只略微睡了一小会儿,其他时间一直在愣神,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的问题。
北王军的将领们同样难以入睡,颜夕决定处死夏维,实在太突兀了,他们都在担心这件事会带来的不利局面。窦准是这些人中最希望和夏家军联合的,他知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颜夕确实犯过滔天大错,但这一错,就真的不能再回头了吗?
若是颜夕杀了夏维,那确实是永远不能再回头了。
窦准决定,一定不能让夏维死,至少不能死在颜夕手里。
当第一缕晨光洒落大地的时候,窦准披上铠甲,拿上佩剑,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那一刻,他愣了一下。
许多北王军的将领都站在外面,似是已等候多时了。
窦准问道:“诸位来找我?”
一人道:“窦将军,我等想请你一起去见夕小姐,再劝她一次,万万不能杀维公子。窦将军您也知道,若是维公子死在北王军手里,会对北王军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只要让他活着,哪怕是扣押在我们这里,对外界也可以有很多说辞。”
窦准道:“劝?你们有把握劝动小姐吗?”
众人都愣住了。若是能劝,他们早就去劝了。很显然,颜夕的杀心已定,没人能劝住了。
窦准苦笑着摇摇头,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
众人看他要离开,连忙阻拦,道:“窦将军,你要去哪儿?”
窦准停下脚步,道:“诸位,请你们不要多问了,各自离开吧,我要去办些事。”
有人看他全副武装,顿时问道:“窦将军你要去劫狱?”
窦准笑道:“怎么会呢?我一个人又怎能救走维公子?”
“可您手中握着第十军啊!”
窦准瞪起眼来,怒道:“原来如此,诸位来找我,原来是要让我用第十军来逼迫夕小姐!你们这是要逼我发动兵变啊!”
“窦将军!夕小姐屡屡犯错,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放蛮族入关,割让关北关东,现在又要杀死前来商议联手之事的维公子!如此做法,大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算兵变又如何?这么多年,我们跟随夕小姐,无非是体谅她的苦衷,想要助她一臂之力,挽回北王家的局面。可惜夕小姐竟要一意孤行,置众人劝阻与不顾,使北王家的声誉扫地。我们还跟她做什么?”
又一人道:“夕小姐割让国土,是为不忠。抗敌不力,违背北王爷遗志,是为不孝。多年来一直居于关西关中,有实力出兵抗敌拯救万民于水火却又不行,是为不仁。如今又要杀维公子,是为不信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信、不义之人,我们还跟随她做什么?反了吧,窦将军!”
“窦将军,我们反了吧!”
窦准放眼望去,身在墨鱼城的北王军军官有一半都在这里了,所有人都在劝他谋反。而周围当值的士兵仍默不作声,显然是支持的。
又一次啊!窦准心想,四年前,蛮族人刚一入关,北王军就分裂一次了,现下又重演了这一幕,难道颜夕就这么不得军心了吗?是啊,四年前留下来的人,包括他自己,也只是看出即便带兵离开,也难以将外敌赶走了,搞不好自己也要战死沙场。于是做无谓地牺牲,还不如忍辱负重,留在北王军中。这些年大家能支持颜夕,也是看到她力图保存并恢复北王军的实力,大家都期待着有朝一日,颜夕能挥兵而出,驱除外敌。可是现在,颜夕的第一刀,竟然是要砍在夏维的脖子上,这让大家彻底对颜夕丧失信心了。
夏维,北王颜华亲收的义子,1272年星寒关之战独自刺杀蛮族大旗主,对击退蛮军居功至伟。后来南王安广黎第一次试图谋反,也是被夏维在北王颜华的指点下破坏的。之后前任西王古西西猝死,第十军困在西二省,也是夏维跟着颜夕去救回来的。其后夏维独自前去投奔莽族人,成功时莽军入侵华朝的时间错后三年,并引诱莽军在西洲受到重创。最近四年来,夏维在西北省发展自己的势力,成功消灭了投靠莽族人的西北省总督以及西北军,眼看就要开始驱除外敌的战争了。而且他的结拜义兄阎达和瞿远这几年一直是在莽军控制地区进行抵抗,一直保存着希望的火种。这样的人,只要颜夕这一刀砍下去,杀死的不仅是夏维,连北王军都将永远抬不起头来。
难道颜夕就看不到这些事吗?窦准不禁困惑起来,为何颜夕的做法,竟像是要逼迫大家造反似的?
“窦将军!反了吧,大家都听你的!”
“是啊,我们都跟着你!”
窦准心中暗叹,自己可没有统领北王军的能力。
正在这时,大队人马冲来,将在场的所有军官团团围住。
然后,颜夕走了出来。
众人大惊,均不说话了。
颜夕淡淡地说道:“诸位,一大清早就聚在一起,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大家都不说话。窦准摇了摇头,心想,夕小姐毕竟是夕小姐,无论大家怎么想,还是不敢公然反对她的。自己也同样不敢啊,反了又能怎样?没了颜夕,北王军由谁来领导?可是,难道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北王军就这样崩溃吗?难道从北王颜华遭毒手开始,就注定了北王家要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颜英吉、颜瑞、颜夕,为什么就没有一个能堂堂正正地领导北王军呢?
窦准也沉默了,或许这就是宿命吧。一切都已是注定的了,注定颜英吉要弑父,注定颜瑞要叛家自立门户,注定颜夕要犯下种种不能得到原谅的错误。
颜夕用冰冷的目光扫视众人,沉声道:“诸位,今天都跟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等着看夏维被处斩吧!”
虽然所有人都在心里反对,但仍然没人说话。他们都知道,现在反,就是要把颜夕推上绝路,那样北王军就失去领袖了,群龙无首的北王军,不会有任何作为。而看着夏维被斩,颜夕还是北王家的领袖,至少暂时能保住北王军的完整,但是将来,谁也说不好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正午,阳光火辣辣地照在所有人身上。
墨鱼城的北王军有半数都用到城外,百姓也大多赶来了。
在这里有一个三尺高台,手持鬼头大刀的刽子手已经站在台上。
夏维被押来了,挺着胸,昂着头,脸上挂着一丝莫名奇妙的微笑。当士兵走进地牢,把他带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了。那一刻他忽然想通了许多事情,他对自己的将要面对的死亡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惊讶或恐惧,相反,他意识到这几乎是必然要发生的。原因很简单,他始终是一个出自平民家的人。他不是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的颜夕或颜瑞,他建立的夏家军,也永远不会是另一支北王军。他的起点太低了,就算他奋力跳跃,也需要向其他人妥协。他需要颜瑞的帮助,甚至需要颜夕和东王的帮助,所以他不得不来见颜夕,所以颜夕有机会杀掉他,同时不会有太大损失。
如果我是颜夕或颜瑞,恐怕早就有机会把外族赶走了。如果我是东王东晨迦蓝,四年前莽军刚进来的时候,也会被我消灭掉了。如果我是南王安广黎,如果我是北王颜华,谁又能杀我?我早就作皇帝了。如果我是西王古开,莽族人也不可能打进来吧!
可惜我是夏维,从北王军的一员小兵爬到今天的位置,大概已经是极限了。其实任何时候死掉,我也不该感觉有什么遗憾了。能活到今天,我已经赚了。
夏维被押上高台,他看着下面人头攒动的人群,忽然想,要不要喊一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呢?还是不要了,太俗,我夏维做事,一定要与众不同才行。
所有人都沉默着,周围一片死寂。这么多人,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让人不禁寒毛直立。
夏维忽然笑了一下,然后憋了一口气,噗的一声,他放了一个很响的屁。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眼前一切是不是真的。
夏维装作茫然地问道:“谁?是谁放屁了?”
那不就是你吗?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可没人说。
颜夕走上高台,面对面看着夏维。
夏维也看着她,微笑了一下,然后左右张望一阵,喃喃说道:“看来不会有人来救我了!”
颜夕道:“不会的。这里的人都听我的,我让你死,他们就算反对,也不敢做什么。”
夏维点点头,道:“看来我是死定了。”
颜夕道:“是的,你怕吗?”
夏维笑道:“真有那么一点,没听见我刚才怕得都放臭屁了吗?”
颜夕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夏维想了想,道:“嗯,麻烦你跟我小妹说一声,我答应她的事做不到了。”
颜夕道:“你答应她什么了?”
夏维道:“我答应她,等赶走外敌之后,就带她去游山玩水,带她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再给她找一个好人家,当然要找我这样风流倜傥,气宇轩昂,才貌双全的。唉,可惜我做不到了。”夏维望着颜夕,恳切地道:“答应我,如果夏家军败了,放我小妹一条生路。”
颜夕点头道:“我会的。”
夏维又道:“夜里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要完蛋了。我在地牢的墙上用血流了一些话,是留给我大哥二哥的,我让他们过来帮你。”
颜夕惊讶地道:“帮我?”
夏维道:“是啊,他们和莽军打游击,始终难成气候。他们来帮你,也是帮他们自己。放心吧,他们会听我的话的,我死就死了,外敌还是要打的,他们只能来帮你。”
颜夕默默地点了点头。
夏维又道:“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讲。”
“我死了,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涂在军旗上,我想看着北王军把蛮族和莽族沙的片甲不留。”
“好。”
“剩下的尸首,就放把火化了吧。等有机会,麻烦你把骨灰葬到皇都去。”
“皇都?”
“是啊,在浮花池畔洒一些,在五路胡同的小食门廊洒一些,在望星阁上洒一些……”
颜夕哽咽地道:“你还记得这些地方。”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不是一起去的这些地方吗?我永远也忘不了的。”
“还有要说的吗?”
“有,我想让我砍我,别让那些刽子手来砍。”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
“那就好,来吧。”
夏维跪了下去。
颜夕抽出了长刀,双手握住刀柄,将刀高高举起来,阳光映在锋利的刀身上,反射出夺目的光芒。
“刀下留人!”
台下的窦准忽然高喊了一声。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不仅仅是因为夏维的重要性,更因为,他看到颜夕要亲自操刀,他看到颜夕的脸上充满哀伤,他知道颜夕也不想杀夏维,他觉得还有挽回的余地。
其他军官也纷纷跟着高喊着求情。
颜夕却没说话,长刀凶狠地劈了下去。
窦准情急之下,只好掷出了自己的佩刀,正打在颜夕的刀身上。
颜夕的刀歪了一点,擦着夏维的头顶劈了下去。
颜夕抬起头,怒道:“要造反吗?”
窦准还没说话,便有另外一个军官喊道:“是,要造反了!”
军官们纷纷抽出兵器,向高台冲去。守在高台下面的是颜夕的亲卫队,这些战士都是颜夕一手带出来的,对颜夕最为忠诚。他们奋力抵挡着军官们的冲击,没有后退半步。
颜夕又一次扬起了刀,这一次劈下去,再也没受到任何阻拦。但是颜夕在最后时刻,手晃了一下,刀劈在了夏维的肩膀上,鲜血飙射而出,但刀刃砍到骨头的时候就停住了。
夏维扑倒在地,血呼呼往外流着,但并不足以致命。
他看到台下失去了控制,很多人都在拼命冲击着高台。不仅仅是军官,还有许多百姓,甚至还有一些战士。除了颜夕的亲卫队,似乎所有人都在尝试挽救他的性命。
夏维忽然间很纳闷,为什么自己这么受拥戴呢?
“大家都不想你死。”
夏维忽然听到颜夕在耳边说道。他转过头,看到颜夕蹲在他跟前,笑眯眯地看着他。然后颜夕又用刀割断了夏维的捆绑,把夏维扶了起来。
此时台下一片混乱,许多颜夕的亲卫队被逼到了台上,无形中遮住了颜夕放开夏维的这一幕。
夏维后颈挨的那一刀虽不致命,但也让他脑袋昏沉沉的。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颜夕就拉过了他的手,把长刀塞到了他手上,说道:“我砍了你一刀,你什么都不欠我的。”
然后,颜夕握着夏维的手,将长刀横着一拖,刀刃在她脖子上割了下去。
鲜血喷到夏维的眼里,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艳丽的绯红。
颜夕闭上了眼,倒在了夏维的怀里。
夏维低着头,愣愣地看着她一点点失去生命,脑子里乱成一团。
本该我死掉的,为什么她死了?
是梦?
夏维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很疼。不是梦。
他看了看手里的刀,发觉,刀柄上还束着一张纸。
他打开纸,看到一行娟秀的字迹。
“该死的是我不是你。北王军交给你了。颜夕,绝笔。”
眼前的绯红消失了,视线模糊起来,是眼泪冲掉了血。
夏维的嘴角尝到了一丝苦涩,胸口像是压住了一块巨石,想喊,却喊不出声,张大嘴巴,只在喉咙里发出呃呃的痛苦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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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1年秋,天冷得比往年要早许多,但驱除蛮莽的战争却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在西北,弥水清率领十万夏家军缓缓向西二省逼近,莽军毫无抵抗能力。
颜瑞的炎武军已经渡过沧星江,大江北岸的失地已经尽数收复,颜瑞正在调整部队,等待一鼓作气的时机。
东王东晨迦蓝很不幸没能撑更久的时间,在东晨炫回到京东省的时候,他就病死了。东王家内部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变乱,东晨炫虽然控制住了局面,但东王军的元气大伤,再也没有争霸的实力,只能牢牢扼守京东省,在背后阻击莽军。
在关西和关中,五十万北王军都在臂膀上扎了黑带,以纪念死去的颜夕。夏维成为了新的北王军统帅,他知道,这是颜夕用命为他做出的铺垫。但他始终没想明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颜夕有了这样的决定呢?
暂时无法得到答案了,夏维心想,只能等自己死掉的时候,再去问颜夕了。
立冬的前一天,各路兵马同时进击。十万夏家军,二十万炎武军,五万瞿远和阎达的部队,五十万北王军,从各地发起猛烈攻势。入侵的莽族和蛮族的末日降临了。
三个月后,北王军收复了关北和关东的大部分土地,夏维率领北王军一路高奏凯歌,与收复了西二省和河南省的夏家军、阎达、瞿远部汇合。颜瑞也在从南面赶来。
夏维的前方,便是皇都。他站在大军前方,看着远方的天空,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皇朝的复兴。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前进的脚步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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