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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之间,厅中八个人十六只眼睛,一齐盯在那张纸上。只有马上飞一人两眼望天,手指轻轻叩着茶碗边缘。桓震便要弯腰去捡,却给傅山一把拦住了,说道:“若让军师自己观看,相信马大哥必不服气,是也不是?”他问这句“是也不是”,虽是指明了问马如飞,眼睛却瞧着厅中众位指挥。他与桓震本是结义兄弟,桓震还是居长,此刻竟然称呼他“军师”而不是“大哥”,明眼人一听便知道是已经对桓震起了疑忌之心。
马上飞干笑道:“那又何必?马某却相信桓军师是个敢作敢当的好汉子。”桓震心中暗骂他两面三刀,“哼”地一声,道:“桓某不看。”瞧着傅山,说道:“傅书记,请你念来。”傅山在军中充任掌书记之职,方才他称呼桓震军师,是以此刻桓震也以“书记”相呼。马上飞口角隐露微笑,看着傅山俯身拾起那纸片,轻轻打开,读道:
“二更二点,北台山口。桓。”
傅山读罢那纸条上的八个字,奇道:“这是什么?”马上飞冷笑道:“这还不明白么?”一指桓震,说道:“这便是你们军师勾通官府的证据!他约会官军,今夜二更二点由北台山口放他们进来,官军这可不是来了么?”桓震哈哈大笑,道:“凭这一张破纸,九个小字,便想陷我入罪么?马上飞,你可将我过天军瞧得忒也小了!”傅山也道:“正是。马大哥,想来你也不能证明这字条就是军师所写。”惠登相点了点头,望着马上飞。吴天德面露笑容,其他四人各各惊疑不定。
马上飞笑道:“马某自然有凭有据。”转向惠登相,问道:“请问大将军,身边可有一个叫做柳先儿的亲随?”惠登相想了一想,道:“不错,是有此人。只是两日之前他已经不辞而别,这人本是读书人,我只道他是耐不得山上清苦,是以离去,故而也未派人追赶。”马上飞冷笑道:“我可将此人给大将军找回来啦。”说着双手一拍,对着门外叫道:“进来!”大柱大梁兄弟应声而入,一头一脚地抬着一人,捆得犹如麻花也似,惠登相认得,宛然便是柳先儿。
吴天德按捺不住,怒道:“我过天军大将军的亲兵护卫,怎容得你这般欺辱!”说着便要上前,给柳先儿解开绑缚。马上飞一把扯住,拍着他肩头道:“吴指挥同袍之情,令人羡慕。只是可惜却用错了地方。”指着地下的柳先儿,大声道:“这人是官府的探子!”
此言一出,登时满场哗然,吴天德恨恨地问:“你怎知道?”马上飞笑道:“他尚有气,吴指挥不会自己问他么?”吴天德一想,也觉有理,当即手臂一伸,将柳先儿提得悬了空,厉声喝问道:“兀那小子,姓马的所说可是实情?”柳先儿有气没力地点了点头。吴天德脸色惨白,手一松,柳先儿啪嗒一声摔在地下,哀告道:“大将军,小人实在不想害你!是……是……都是军师指使小人盗出官印,假造文书,挑唆大将军与马大哥,军师他还……还……”
傅山气极,踢了他一脚,喝道:“还甚么?”柳先儿喘着粗气,道:“他……他还……还叫小人……叫小人送信给万……啊……马……”一口气没上来,竟然就此一命呜呼了。傅山大惊,伸手翻过他脸,只见他口唇发绀,怒道:“服毒了!”
马上飞叹道:“此人倒也刚烈,可惜是替官府卖命的。”双目炯炯,瞧着桓震,咄咄逼人地道:“如何?现下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想抵赖么?”桓震反问道:“就算柳先儿是官府的暗探,你又有甚么凭据说我与他勾结?难道就凭他几句胡言乱语么?你且问问这厅中,哪个信你?”说着扫视一周,众人遇到他目光,却都纷纷躲开。倒也难怪,若说马上飞陷害桓震,或许有人相信;但柳先儿却是临死之前说出这一番话,他有甚么必要陷害桓震,对他有甚么好处?当真不由得众人不信。
马上飞哈哈大笑,道:“军师,你是秋后蚂蚱,没得几天蹦达了!”桓震却不理他,径自问惠登相道:“二弟,你我兄弟一场,你是信那柳先儿呢,还是信我?”惠登相低头不答。桓震叹息一声,转身道:“青竹,你呢?”傅山摇了摇头,道:“大哥,你就说了罢。”
桓震仰天大笑,道:“好兄弟,好兄弟!哈,哈,哈哈!”指着马上飞道:“你无凭无据,桓震不服,不服,不服!”他一连叫了三个“不服”,语声愈来愈是狞厉逼人,头上青筋根根暴起,面颊涨得通红,势若疯虎,直欲性命相搏。马上飞叹道:“何必定要我万事做绝?”说着从傅山手中拿起那张纸条,道:“桓兄既任军师之职,平日文告定不会少。请哪位寻一封来看看,核对一下笔迹,不是清楚了么?”桓震一愕,他早在进来之前已经将各种可能盘算了一个遍,就是没想到马上飞居然会要求核对笔迹。傅山脸上也是神情古怪,似乎拼命忍笑,惠登相一挥手,一队亲卫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将马上飞按倒在地,三重麻绳牢牢捆了。
马上飞仍是不明所以,大叫道:“捆我作甚?”
傅山冷笑道:“我便教你知道我大哥的笔迹!”回头道:“拿笔墨白纸来!”一个亲卫应声而去,旋即捧了墨盒纸张转来。傅山提了毛笔,饱蘸浓墨。铺开白纸,奋笔疾书。马上飞忍不住好奇,努力伸长颈子去看,写的却是“查马上飞者确系内奸,着即军法处置”,不由得大叫起来。
众人也都不明所以,但瞧那文告时,字体确与桓震平日文书告示上的一模一样,便连吴天德这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粗,也道:“我见过这个字!”他指的却是军法的“军”字。桓震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得紧,小弟我写字难看,犹如虫迹狗爬,平日全是青竹代笔的。”他素来怕丢面子,轻易不肯在人前提笔,必须要写的东西,都是悄悄央傅山代写。好在傅山也是博学多才,能写数种字体,倒不怕给人看出马脚。
如此一来,真相立刻大白,桓震若是当真勾通官府,暗送密信,自然不会教傅山代笔,除非傅山也是同党;那马上飞机关算尽,却只是不知桓震还有这么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然则此人何以定要陷害桓震?说来说去,便是惠登相等人当真信了他,将桓震杀死,他也不见得就能得到甚么好处。
桓震疑惑的也正是这一点。当下走到他面前,伸足轻轻踢了他一脚,道:“说,你干么要弄这些玄虚?”马上飞闭目不答。桓震冷笑道:“不怕你不说。大明朝监狱里的新鲜玩意儿,甚么猴子献果之类的,你都还没尝过罢?”他这一句话,本意只是说出来吓唬吓唬马上飞,哪知话刚落地,便见他身子嗦嗦发抖,如同打摆子一般抖成一团。傅山奇道:“你做甚么?”俯下身去把了一把他的脉搏,道:“没事。”桓震心中奇怪,既然没病,难道是吓成了这般模样?忽然心中一动,喝令将他衣服剥光。几个亲卫应声而动,七手八脚地将马上飞剥了个精光,只见他身躯之上伤痕斑斑,桓震也曾经过,一眼便看出显然都是刑伤。
他本来恨马上飞入骨,这一来倒对他起了三分怜悯之心,叫人取一条被子来给他盖了,倒背双手,仰望夜空,半晌不语。傅山等得发急,正要催他,却听他突然开口道:“放他走罢。”吴天德急道:“不可!”桓震笑道:“不妨事。这人已是一条丧家之犬,我们就这么把他精赤条条地扔到官道上去,他的主子一见之下,便不肯要他啦。”吴天德仍是不解,还要劝阻。傅山在旁道:“想是大哥已经知道这人为何要兴风作浪了?”桓震点头叹息,道:“你来说罢。”
傅山瞧着马上飞,问道:“你是何时被逮的?”马上飞口唇动了一动,终于艰难地崩出两个字来:“七月。”他一旦开口,跟着便如竹筒倒豆,一言而尽。原来那王二在白水杀官造反,正是七月初七的事情。马上飞与王二素来交好,举事当日,本要应邀去为一臂助的,不料却因为其他过犯给官差拦截,捕了个正着。白水县虽然被杀,当地卫所总兵尚在,问明了他二人关系,当下好一顿毒打,只要他混入王二营中,去做个奸细。那马上飞给打得吃不住劲,只得答应下来。哪知他被逮的消息早已传到王二的耳中,此刻见他活着回来,心中自然存了三分疑心,虽然碍着往日交情不便对他下手,但也不敢过于信任,一应军中事务都不叫他过问。马上飞无奈之下,回头去央求那总兵,险些又吃了两顿毒棒,只得厚着脸皮赖在王二军中不走。
到了九月,王二听说同乡过天星在山西扯旗,便有意相互联络,万一以后声势壮大起来,也可以打破中间官军,联成一片。当下派了大柱大梁两兄弟为使者,本意原是示好,哪知这两人糊里糊涂地竟然惹了一堆麻烦回去。王二看过天星回书上语气十分强硬,细问之下才知道王氏兄弟说话不慎得罪了对方,便要他二人再去山西赔礼道歉。马上飞总是让他呆在自己身边也觉不妥,当下要马与二王同去,明里说是怕二王缺少见识再惹出祸来,暗地里却是将一个暗探赶离了自己身边。
马上飞领命上路,好不郁闷,渐渐动了坏心,想虽然在王二军中探不到甚么,若能在过天军这里搅扰一番,借机招来官军,将小五台一举剿平,倒也前程无量。他既存了此意,便格外加紧留心二王,很快给他看出这两兄弟都是贪杯好色之徒。这等人最易拉拢,一席花酒吃不到一半,已经对马上飞信誓旦旦起来。两人上次来过,知道过天军中以桓震最为难缠,当下要他先除去了桓震,方能大展手脚。是以马上飞进山伊始,便声称自己是王二遣来接管过天军的,跟着又买通了惠登相身边亲卫柳先儿,比着山中桓震的布告伪造了文书,盗用大将军印,四处散发。他有柳先儿做内线,行事十分顺利,每个军官原都接了一封相同的文书,但却只有三十一人最终奉命。
他本以为如此这般便会让桓震威信尽失,没成想桓震竟然当众将这三十一人尽数去职。饶是他诡计多端,不知怎地花言巧语骗得柳先儿做干证出来指桓震为奸细,却又嘱咐二王,临带上来之前须骗他吃下毒药。他本想自行去见惠登相,没料到官军竟突然来袭,正是一个天大良机,倘若能让过天军自乱阵脚,岂不是大功一件?当下顾不得多想,叫二王捆好了柳先儿,候在门外,自己进来行其诡计。至于那张字条,却是来的头一天便伪造好了以备不时之需的。
桓震听他说完,心中不由得十分后怕:假使自己不是一直由傅山代笔,那么今日这事,人证物证俱在,可真是有口也难说清了。恨恨不已地瞧了一眼马上飞,唾道:“你想怎么死?”马上飞哈哈一笑,道:“我事既败,虽死不怨。然而官军此刻已经大至,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傅山笑道:“官军?你说甚么,哪里有官军啊?”忍不住仰头大笑。
原来这一场敌情,却是他与惠登相商量好了做戏给马上飞看。几日来他留意马上飞行径,只觉这人东瞧西看,目光如豆,十分不对,总疑心他是官军探子,却又没有证据,不好乱说,便想到要如此这般地诈他一诈。在他本意之中,并没将马上飞诬陷桓震这事也计算在内,却误打误撞地替他洗脱了误会。在他去寻桓震来议事厅时,已将缘由讲与他听,因此桓震进到这里,心中便是明白的。
马上飞怔了半晌,惨笑道:“马某无话可说,只恨当初熬不得刑,以致今日身死名裂。”瞧着二王,不屑道:“这两个贼厮鸟,眼孔里只有银子和女人,万不可放过了,否则老子死不瞑目。”一句话说完,口角流出鲜血,竟是咬断舌头自尽了。
桓震暗叹此人一念之差以至于此,吩咐将他好生安葬。至于二王,江湖人原本不齿这等行径,直截了当地拖下去砍了。
一桩大事了结,桓震瞧着两个拜弟,心中感叹不已,只觉兄弟之间,始终存一分信任,究竟还是比甚么都要紧。众指挥得知敌情乃是捏造,纷纷松了一口大气。吴天德便要来跟桓震开几句玩笑,大手刚刚拍上桓震肩头,还没开口,只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号角,声音极是尖锐,在这深夜之中,听来如同裂帛,分外刺耳。众人一齐叫道:“不好!”这一回,却是真的官军来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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