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这天,爆竹声还依约入耳,杨府门口白茫茫的雪地上散落着一片片鞭炮炸碎时散落的红纸屑。
打扫庭院的一老一少两位仆人提着竹扫帚推门出来,年少的仆人望了一地积雪叹息道:“瑞雪兆丰年,这红的配白的看来都是喜气的颜色。往年呀,白茫茫一片雪,近处是府里那几盏高挂的大红灯笼,那叫喜气!后园里那片红梅花在雪地里盛开,那景色也是喜气。如今这一地鞭炮的红纸洒在地上,也还真是喜气得好看。”
老仆人直起腰,向街远处的雪巷看看,若有所思的说:“好看,是好看。你是没见到那一年,五夫人桂氏进门的时候,漫天下着瑞雪,那雪厚得没了脚面。送亲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一片红色,那是壮观。桂夫人下轿时更是考究,就见那轿帘子打开一个角,丫鬟和喜娘上去搀扶,先出来了一只绣鞋,红色的绣鞋,绣着一朵富贵牡丹,那鞋尖上金色的珠花穗子,就和着雪地里盛开的红梅花一样惹眼。多少人看了那三寸金莲馋得口水直流。那人下来,就是一条玫瑰红色的裙子,可惜侧室不能穿正红色,不能僭越,但就是那玫瑰红的颜色胜过那大红娇艳百倍。就那身子,一摇一摆,轻飘飘地一步步上了台阶儿,送亲的人洒的那铜钱,嘿,那喜钱洒得慷慨大方,不比正房奶奶进门的气派逊色。”
“别吹嘘了!她那么有钱就嫁到杨家当小奶奶,找个好人家当正房不好吗?”小仆人奚落道,显然不信。
“你小子这是没了见识了。你是不知道,那五姨太太家里原是个当官的。说来事情巧了,一次我们老爷去盐道家去赴寿宴。偏着五姨奶奶是盐道夫人的表妹,鬼使神差的走错了路,在盐道府的荷花塘边被咱们老爷撞见,看在眼里就放不出来,生是软硬兼施的给得了来。要说大户人家就是霸道,这活脱脱一个大美人。就拿来做了小。”
正在说话,余光却见墙角处一个雪人在抖抖袍袖,摇摇头,一头地白雪飞落。
“哎哟我的娘呀!”小仆人大叫一声,发现墙角一直立了一个人,他们竟然没有发觉。
一身素白锦袍,白狐护领。双手对插在袖中,撒腿一瘸一拐向门里跑。
带起身上的积雪洒在刚扫出的小径上,老仆人惊叫一生:“五爷!”
冰儿在门口立了一夜,昨夜他就徘徊在杨府的大门口,望着大雪打着那串红灯,看着孩子们在府门口随意放着爆竹。==只有过节的几日,杨家图个喜气,非但不轰赶来放炮玩地孩子,还会发放金黄色松柔的小米面年糕,白胖如球一般大的肉包子,小红包扎起的糖果,还会散发铜钱。
爆竹声震耳欲聋,冰儿就立在墙根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看着那一张张无忧无虑的笑脸灿烂在爆竹炸起的红光中。白雪天地如此惬意。只是他不敢进门。
能使妖魔胆尽摧,
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
回首相看已化灰。==
怕诗中地描述再贴切不过,只此时听来另有一番感悟。
仿佛记得母亲去世的那年春节,年夜饭时他孤零零在屋里哭,没有人喊他去吃饭,下人们都去聚餐,只剩他孤零零一人饿着肚子哭着喊:“娘。娘。您在哪里?”
院里只有白雪打落在红灯上沙沙的声响,没有人回应。
天地间好冷。不知道躺在地下的母亲是不是也觉得冷?湖面冰封,湖底的水晶宫难道也会冷吗?母亲是否还流连在她昔日喜欢的那荷花池里?
年夜饭,杨家,眼前地繁华似乎并不属于他。他该姓什么?身上流着杀母仇人的血,杨家带给他一些什么?
脸上的泪水结冰,风打在脸上如刀子割肉般的痛,但他不想挪步,就静静地将双手插入袖子中沿着墙根蹲下身子,在雪地的墙角边静静坐着。==
杨家的大门关上了,嘎吱吱咣的一声巨响,将他同府内的一切划在两个世界。
冰儿大步冲向府中,起先还是快走,后来就是一路小跑到快跑,脚下打滑跌倒再爬起,跑出两步再次跌飞出去时却扑倒在一人的怀里。
银鼠马褂绒绒地含着暖意,那双大手托住了他地腋窝,将他抽身提起。
冰儿没有抬眼,他知道是谁,借力扎进那温暖的怀抱中,抽泣无语。
云纵将冰儿打横抱起,也不顾他挣扎,抱他去了自己的房中。
云纵将冰儿一身冰冷冻僵的衣衫剥掉,塞他进了被子,用手搓弄着冰儿冰冻的手,将他裹起搂在自己怀中,低声责怪道:“想静一静也要告诉大哥你去了哪里,下次再犯,大哥可就打了。”
话说到此,声音哽咽,楼紧的冰儿在他怀里却呜呜哭了起来。
云纵拍着他的背,为他揉搓。
它妈妈抱了两个烫热的黄铜汤婆子进来,裹了几曾绒布塞进冰儿地被子,顺手拍打了他一巴掌骂了句:“你吓死人了!可是回来了。”
说到这里也呜呜地哭出声来。
就这样发泄了些时候,云纵才对它妈妈说:“奶娘,烦您去给冰儿做碗热汤面。”
杨焯廷闻讯赶到云纵的房间时,冰儿正仰躺在床上一眼地茫然。
他的头发披散开,没有扎辫子,是碧痕在一旁用铜盆为他洗了一头雪水浸湿的发辫,用手巾擦干。
听到父亲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时,冰儿闭上眼假寐,他不想说话,也不想面对。
他甚至想不通他算是谁?他还是杨焕睿吗?那个冰儿五爷到底是谁?
眼前总是依稀出现娘的笑脸。就在远处静静地望着他笑。
“他这两日去了哪里?”杨焯廷在床边问,手背探到冰儿的额头试探,说了句:“很烫,在发热。==郎中可是到了?”
“申郎中看过,说是冻吓中了风寒,怕是修养起来要些时日。”云纵低声答。
又是一阵沉默。冰儿就觉得一只大手在他脸上抚弄,说了句:“这皮肤和鼻子嘴都像他娘。冰儿生出来时嫩得像藕节,她娘说他怕是天上的哪吒投胎,说是哪吒三太子就是从荷花中重生的。”
冰儿地泪从眼角滑落,满心的凄苦不肯说话。
“大人,这两日寻不到冰儿,未经大人允许。儿子私自去了躺西屯的桂府,去见了冰儿的母舅一家。”
冰儿心头一惊,大哥去母舅家寻过他,但他自己都不曾去过母舅家。
“桂爷说,冰儿不曾去过桂府,自五夫人去世。==就未曾见过冰儿。他说,妹子嫁到了杨家,就是杨家的人,死活他们不想管,也不想沾杨家的光。桂爷托儿子带回来五夫人地一包遗物,说是五夫人临走的那天托人送去的桂府,桂爷不曾打开,派人原物奉还杨府时,桂夫人已经……这些年。桂家就暂存了这包裹。不肯拆看。桂爷说,五夫人丢了杨家的脸,也丢尽桂家的脸,害得桂家胜败名列无颜见乡里。就是这包东西,还是老太太执意收了锁在个箱子中,留给冰儿。大人,但是,包裹中的信是写给老夫人和父亲大人的。老夫人都拆看了。”
冰儿猛地睁开眼。倏然起身,身边暖身的铜汤婆滚落到床上。热水洒了一地。
冰儿一把抢过大哥手中的包裹,发疯般抖落开。\\\\\\
那包裹中有一身玫瑰红色的嫁衣,色泽略退却还是鲜亮如新。书信抖开时却被大哥一把抢去,转手递给了父亲手中,按住冰儿在床上用被子将他包裹起喝骂:“冰儿!疯了心不成!你娘给父亲大人的信,可也是你看得的?”
冰儿惊愕地目光望着大哥,却心存不甘的嚷道:“我娘的遗物我自然要看,同杨家没有关系!我娘冤死活活沉塘的时候谁是帮凶?现在猫哭老鼠都晚了!”
杨焯廷颤抖了手将那张信纸递给冰儿道:“看吧。”
那张淡蓝色的薛涛笺上洒着淡粉色的花点,如蓝天下翩飞的朵朵桃花,纸色退淡,却掩不住雅致,怕这张纸也是匆忙中随手拈来,纸上出人意料的只一句简单的诗句--“一片冰心在玉壶”。
那张纸轻薄,但却重似千钧,杨焯廷地手在颤抖,似乎已经不胜重负,他地嘴角在抽搐,惊骇中无语。
信封是写给他亲启,这是桂华料到自己即将丧命时,已经无力去为自己辩驳,临死前的最后时刻,她只能求人将这包裹送给娘家的母亲,保存她最后的一点话音转给自己的丈夫,但可惜这封信未能传回杨家。
写给桂老夫人的信更是字迹潦草,简单数语,只是说自己蒙冤莫雪,求母亲原谅她的不孝,也要相信她的清白。更重要地是,若是杨家不肯收留冰儿,希望桂家无论如何替她抚养冰儿长大成人。待冰儿长大成人时,再将遗物转给冰儿,只求冰儿一世平安快乐,不要再去追查她地死因,因为他的母亲同冰儿这个名字一样地冰清玉洁。
冰儿的鼻翼翕动,泪眼望着大哥和父亲。
杨焯廷叹气道:“冰儿出生是天降大雪,桂华就说,起乳名叫冰。古人云,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清白的操守为男儿立身之本。姚崇《冰壶诫》序云夫洞澈无瑕,澄空见底……故内怀冰清,外涵玉润,此君子冰壶之德也。由是而来冰儿之名,又希望我儿长成后冰雪聪明,就取名睿字。”
死者长已矣,杨焯廷痛心地捶着头转身离去,怀里抱着桂华那身玫瑰色的嫁衣。
那身华而不俗的嫁衣曾经那么熟悉,当年红烛跳跃中,是他亲手揭开那每颗盘扣,从美人身上脱下。
此刻轻嗅,似乎还能闻到斯人的体味余香,而那香魂却已不知道天涯何方。
“还给我!那是我娘留给我的!”冰儿温和的性情少有的此刻的粗暴,扑蹿到父亲的背上就去拼抢,被云纵一把拦腰抱住他制止着喊:“五弟!你冷静!疯了不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