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亲见了丈夫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揉着酸痛的膝盖,双腿如坠铅块一般瘸拐地走向父亲那间亮灯的卧房。
珞琪迟疑地走向那灯光,才到房门,就被堵守在门口的小夫人霍小玉竖了支手指在唇边,轻轻摇头,示意珞琪不要造次。
屋内传来公公杨焯廷那有意拖长的官腔:“见到志锐了?”
这句话出乎珞琪的预料,她本以为公公会大发雷霆地斥骂,随后就是鞭扑加身。
“是,大人!”云纵的声音。
“方伯谦之死,志锐如何讲?”公公继续问,似乎在打听什么官场轶闻。
“回大人,儿子正在向志锐兄禀明此事及北洋水师中的所见所闻,恰逢圣驾到……”
咣当一声响,听似烟枪扔在了桌案上的声音,传来公公杨焯廷厉声质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回大人的话,皇上恰带珍妃小主儿到志锐兄府上,儿子躲闪不及,就借此契机直言面圣了。”
屋里一片沉寂,再无声响。
珞琪立在门口屏住呼吸,惊得进退两难,反是霍小玉惋惜地望了她一眼,摇摇头,示意她不必滋事。
云纵的声音传来,讲述的是他如何离开龙城去威海卫,如何入到北洋水师的所见所闻。言语间坦然。丝毫没有遮掩,如属下对长官述职一般。
珞琪听得心酸,尤其是听到丈夫混迹在水手中,就觉得无限委屈,又听到因为促狭伤了军犬被识破身份未能上船,心里更是爱恨不得。云纵平日在人前都是一副谨慎地模样,只有时顽劣起来真是比八岁的顽童还调皮。直听到邓世昌死,云纵已经是哽咽难言。很少见丈夫在父亲面前落泪,珞琪知道北洋水师的惨败对云纵触动极深。
杨焯廷听到方伯谦血书之托及丁汝昌等人瞒天过海的诡计,只是冷笑几声。然后问云纵道:“我儿入官场几年了?”
云纵愣愣,应道:“儿子十二岁随原大帅戍边朝鲜,于今……十一年。”
杨焯廷原本平静的声音立时尖声骤起,大骂道:“十一年还似初入官场一般懵懂!这些事你大惊小怪?爹看你是挨打挨少了!说!依《大清律例》,官员越级越府上告,该当何罪?”
珞琪心中一梗,公公追究的不无道理。云纵无论身在龙城军中还是朝鲜,都是杨焯廷的属下。龙城总督领兵部尚书衔,不依律上告,反是到京城告到了兵部侍郎志锐那里。还胆敢上疏皇上,却也是胆大包天了!就听云纵沉声道:“依《大清律》,军民人等遇有冤抑之事,应先赴州县衙门具控。如审断不公,再赴该管上司呈明,若再有屈抑,方准来京呈诉……如径赴上司申诉,即使情节属实者也要笞五十杖。”
杨焯廷斥骂的声音又逼喝:“且不谈家法。子侄擅自离家不禀高堂之罪,也不去追儿的忤逆不孝;只这《大清律》中,入夜不归,宵禁后深夜叫城惊扰四方者,皆要杖一百!畜生,你自己来说,该当何罪?”
屋外一阵脚步声,珞琪忙寻声望去,却是五弟冰儿赶来。
走近前见到珞琪和霍小玉。霍小玉忙低声制止道:“五爷,老爷在气头上,你且回避。”
“是冰儿来了?进来!”杨焯廷那“进来”二字话音拖得很长,威严得如公堂上两班衙役高喊的“威武”二字。
冰儿整整衣衫恭敬地应了声:“是,父亲!”
珞琪却一把拉住冰儿,她知道云纵父子闹到尽头。最终殃及地就是五弟冰儿。
冰儿对珞琪笑笑。那笑意里满是安慰,水润的眸子灵动。似乎对珞琪说:“嫂嫂,冰儿自有妙计!”
待冰儿进了房中,珞琪就听公公喝了声:“请家法来!”
云纵的声音旋即恳切道:“大人,此事儿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五弟无关。况且五弟如今身负功名,不能打呀!”
“功名?做到多大的官也碍不到我杨焯廷管儿子!”
冰儿唯唯诺诺地出门,递个珞琪一个活泼调皮的眼色。
霍小玉取来的藤条冰儿没有去接,反是取来自己放在窗外的两根藤被麻束在一处的藤鞭,只在门口忽然沉了脸,做出担惊受怕的样子进去。
“大人!大人不可,大人若罚,自管打儿子就是!”云纵的乞求声。
“怎么,还要老夫亲自动手?”公公杨焯廷地声音平缓严厉。
珞琪隔帘偷窥一眼,冰儿已经撩衣趴到春凳上。
珞琪咬了拳头,心知责打冰儿比鞭子打在云纵身上更难过。
霍小玉扯扯珞琪的衣袖,拉她退下,就听到屋里冰儿哎哟呦的惨叫声,哭嚎得夸张。转念一想,冰儿如何也是个有功名的人,却还是年幼,如今却如个顽童般被父亲责打。
立在院中,能看到碧纱窗上地人影晃动,公公杨焯廷起身,推开云纵抢下藤条挥舞抽下,冰儿撕心裂肺般的惨嚎,不几下,公公停了手,喘息着粗气道:“再去寻一藤条来!”
“爹爹,爹爹饶了孩儿吧。这里不是家中,哪里还有那么多藤条供爹爹教训儿子。爹爹就是不心疼冰儿,也要心疼自己的身子,明日可是老佛爷的千秋大寿,爹爹要辛苦一日在颐和园陪驾的。”
冰儿抽噎着边哭边告饶,哀求地话说得断断续续。哭告道:“哥哥,冰儿的屁股打烂了吧?疼……爹爹的手太重,藤条都打断了。”
珞琪心一沉,暗自叫苦。公公和云纵都是武将,只冰儿是文弱书生,如此重的藤条,怕要伤到冰儿筋骨。
正欲闯进去劝阻,忽然屋内冰儿的哭声没了,就听公公杨焯廷的斥骂声:“这是什么?”
“啪!”的一声响,像是巴掌打在肉上的声音。冰儿抽着鼻子的声音随即哭求道:“爹爹,爹爹不打,冰儿不敢了,爹爹
“趴好!”公公地骂声,那骂声里满是懊恼又有些无奈。
“你胆大包天!你这点把戏还来瞒你爹,你爹还穿开裆裤时就比你玩地高明!垫软牛皮、抹蓖麻油、烤过的藤条竿子,今天不打得你皮肉开花!”
嗷嗷的几声哭嚷,云纵的求饶声:“大人,莫再责罚冰儿,儿子知错了。要打就打儿子!”
“是少不了你,你们哥儿俩串通好了要气死你老子!过来,你过来!”
霍小玉忍俊不禁袖子掩嘴,只露一双妩媚的眼在望着珞琪。低语道:“难怪,五爷就是人小鬼大。”
却原来是冰儿在裤子里垫着牛皮,在鞭子上做了名堂去欺蒙老爷,被识破。
院里一阵人语嘈杂,灯笼将院内照得通亮。福伯高声禀道:“老祖宗到!”
老祖宗一声骂:“喊什么!报丧吗?这么大嗓门。”
珞琪心头地石头总算落地,自己在门外犹豫得进退不得,忧心欲焚,正不知如何是好,总是守得救星来了。
老祖宗进到屋内时,云纵正为冰儿整理衣衫,老祖宗四下望了一眼,不屑地哼声道:“就猜你终是心疼他,到头来鞭子还是打在这小地身上。早知道如此,娘就不来了。”
“娘,吉官儿真是……真是!哎!终究有一天,杨家要败在他手上。”气恼之余,揪了云纵挥动手中的鸡毛掸子狠狠打了几下。
“好了!不是娘不让你管他,明儿还是老佛爷地好日子。回龙城再教训儿子吧。这明日你不要仰仗他为你奔前跑后呀?”
老祖宗捶着腿唉声叹气。拉过云纵问:“别装啦,你老子能打你几下?”
目光留意到桌案上一张两块儿鸭蛋圆面盘大小的皮子。捏起来问:“这是什么?”
“问您这两个孙子!”杨焯廷忿忿地骂,揪住云纵地胳膊如责打一个八岁的顽童般照着身后又抽了两下。
屋里乱做一团,云纵躲去老祖宗身边,冰儿抽搐着鼻头立在墙边揉着屁股,哭得满脸花,嘴里嘟哝着:“不是大哥,是冰儿去市集上买来的。爹爹的家法打在身上像割肉,冰儿才出此下策。”
周围地老妈子和福伯等人都低头暗笑,老祖宗却骂冰儿道:“穿上黄袍也成不了太子,下作东西,还不滚回去!以为中了个解元就上天入地了。能让你科举夺魁,那也是杨家的恩德,让你给大少爷当替打,就多出这些名堂!”
“娘,扯远了!冰儿还是孩子,顽劣就尽管教训他就是!”又瞪了眼云纵骂道:“你也滚下去思过!待回龙城再同尔计较!”
珞琪反如在看一幕大戏,舞台上锣鼓喧鸣,各色人等闹得不亦乐乎。
但老祖宗如何对冰儿骂起来总是夹枪带棒?心里狐疑,嘴里却不敢多问。好在老祖宗在家中一言九鼎,公公也不好深究,老祖宗拉了云纵为他揉揉身上沉了脸佯怒地训责:“都是你自作自受,如今你兄弟也是有了功名,下次就让你老子狠狠地揍你个没脸。”
说归说,老祖宗对云纵的疼爱有目共睹,于是云纵插科打诨般在老祖宗身边好言哄骗蹭腻一番,扶了老祖宗回房。
待从老祖宗的房中回到自己的卧房时,冰儿却步履蹒跚地跟进来。“还装!连爹地眼睛都哄不过,还瞒哄大哥不成?爹那鸡毛掸子多是落在大哥身上,你装得什么?”
听了大哥一番训,冰儿扮出嬉皮笑脸的模样道:“大哥,爹比猴子还精,一眼就被他看穿了。是冰儿去湖广会馆见一个同窗,路过厂甸市集上见小摊贩卖这家法解数大全,哎,还是京城的人聪明,那东西琳琅满目大哥你定然是想不到。比如说,这软牛皮,是九制的,很柔韧挡痛;还有蓖麻油,那个小贩给我演示,抹上些,鞭子一打上立刻肿得如气吹到皮里;还有,那藤条,若不被揭穿,真以为是被打折,谁同爹爹一样对儿子都如审贼一般,怎么也住手了。”
冰儿懊恼道:“可是费了冰儿一两银子呢。”
珞琪叹息道:“解元公,这岂不是蚀本买卖?花了钱还没瞒过爹爹的眼睛,反又多挨了几下,若不是老祖宗来得巧,怕是要被老爷活活剥皮了。”
冰儿不服道:“嫂嫂这话怪了,就是被活剥皮也轮不到冰儿,嫂嫂还是担心大哥如何是好吧?”
说罢逗珞琪道:“嫂嫂可知冰儿今天在天桥看到什么?冰儿听了一段儿笑话。说得是一个书生进京赶考,住在一家店。不想楼上住店的是个军爷,每天晚上深夜才归,回来就听“咚咚”两声巨响,震得楼板掉灰,是那军爷脱靴子扔在地板上。那书生睡到第三天忍无可忍,就去楼上同军爷理论。谁想到了第四天,深更半夜又听咚,只一声,再没了声音。这书生就等,提心吊胆等那第二声巨响,辗转难眠等到天亮,也没听到第二声响,觉也没睡成。清晨遇到那军爷一问,军爷说了,我扔出一只靴子,忽然记起你怕这响动无法入睡,就轻轻放下了第二只,哪里想到害你一夜未睡?”
冰儿说罢促狭地哈哈大笑,云纵一脸含笑,一把揪过冰儿的耳朵按住腰夹在腋下就揍,冰儿慌得嗷嗷乱叫喊痛:“大哥莫打,大哥,爹爹的藤条没打到冰儿,可爹爹的鸡毛掸子可是厉害呢。”
兄弟重逢却是打闹一番,珞琪这才轰冰儿回房去休息,静谧地月色下只她独对丈夫云纵。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