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叫天王那边和铁手这边的人都没作声。
只剩下两种声音:
那那三名跪着的人里,有两个都发出了声响。
——不由自由地。
原因是。
一个跪着,不住的叩着头。
他的头已瘀了一大片,还夹嵌着泥块和血,但他还是不住的叩着头。
甚至在铁手扬声说话之时,他还是好捣蒜一般叩着头,嘴里还喃喃不已的说着求饶的话。
——当然是向着“叫天王”。
那个巨灵神也似的大汉。
可是那“大汉”望也不望他一眼。
在他眼中,这个叩头的人,仿佛不是人。——就算是人,也不过是个死人。
略为不同于一般死人的是:这“死人”仍能发出声响。
另一人也是跪着,但并没有叩首。
不是他不叩头。
而是他失去一切动作和能力。
他全身唯一的动作就是颤抖。
不住的颤。
不停的抖。
他是那么的害怕、恐惧,以致他除了哆嗦之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什么动作也做不出来,甚至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颤个不停。
——那狮脸虎目的“一线王”,就巍然坐在他身前。
在这“老张飞”的眼里,可没有这个颤哆的人。
他仿佛完全不当他是一个人。
——而且连一只狗都不如。
三个人中,只有一人无声无息。
那是个驼子。
一个大鼻子、须发苍黄的驼子。
他已上了年纪,显得很沉着、很沉凝、很沉得住,眸于里也吐露着一种深沉的悲哀。
他完全没有发出声音,安静得有点儿哀莫大于心死似的。
但铁手还是听得出他是有声响的。
他的声响来自他的呼息。
——此人内力很好。
——但却受了伤。
——伤得不轻。
铁手“听”出了很多东西。
因为他肯用心去“听”。
他有时候甚至认为,只要用心去听,不但能听出别人听不到的东西,甚至也能听出别人用眼睛也看不到的事实。
他的耳力很好。
那是因为他内功高。
更重要的是;
他肯用心听。
譬如,他现在就分明“听”出了:
第一、二人极为畏惧,甚是惶恐,第三人受了伤,且伤得不轻但却不怕。
——能够在“老张飞”这样的庞然人物前而全然无惧,那毕竟已是个人物!
只听“叫天王”又回复了那杀气腾腾的声音:“格奶奶原,来的可都是衙里吃公门饭的伙计?”
在铁手身后的陈风施礼答,“我是陈风尘,是这县里的班房总捕头。”
陈风既然答了,何孤单也打亮了招了,揖道:“我是个县里刑捕参副,兼知县参政事。我叫何孤单。”
老乌只道:“我姓乌,名干达,属追缉执达吏主事,人叫我老乌。”
“叫天王”冷笑道:“你们来了就好!都是班房衙门里的兄弟,那就好办事了。我正要借这山头来办几个人、判几宗案子,你们来作个旁证,以免日后江湖人传我查某人光凭好恶,任意杀戮。”
三人面面相觑,话虽听明白了,但不明白的都是查王有何用心、真正用意?
铁手道:“判案定罪,不回衙里去升堂,按公依法执行,却来这荒山野岭仓促定谋,恐怕于理不合。”
只听那“巨无霸”嘎声叱道:“铁游夏,你虽是名捕,但今天你也涉了案,可容不得你巧言借机脱身脱罪!”
然后查天王向身后的荆棘林里喊了一声:“马军师,你出来给大家说说原由去!”
有人应了一声,徐步自荆棘林里踱了出来。
铁手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悠闲。
——来人从容悠然。
铁手就知道荆棘林后有人、但他至少只能感觉到那儿有不少人,但并不能确知那里有多少人,是些什么人。
但他绝对能肯定的是:
那都是高手。
就算不是高手,也是一些异常的人。
他之所以会作出这样的判断,那是因为:
真正的高手,就算在那儿隐伏不动,也会漫发出一股杀气,或是异于寻常的呼吸。
甚至是没有呼吸。
——连像铁手这样的高手也觉察不出他呼吸(但却能察觉确实人在那儿)的人,当然是高手中高手了。
普通人只是人。
那并不可怕。
因为谁也应付得来。
高手就可怕多了。
但铁手不怕。
因为他也是高手。
对付高手大可应付自如。
不过,绝顶高手就极为可怕了。
而世上绝对有这样的绝顶高乎:他们虽然只一个人,但却仗恃了他们的武功、智慧、运气和权术,掌握了数千百人的性命,甚至控制了全国上下子民的前程与命运,乃至影响天下万民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生死荣辱。
确是有这种人。
确然有这种事。
——至少,眼前的查天王就是一个!
恐怕,现刻悠然步出的人也是一个。
这人很白净,很注意饰自己,来到这刚水退的泥泞地,比起其他的人,他的袍裙履几近全无污渍;他下颔很尖秀,花旦样的脸,眉目和衣饰都很淡,反而显得他唇上的两撇胡子十分活跃浓烈:就像在他人中两写了一个会跳跃的“人”之毛笔字。
铁手当然听说过这个人。
他也曾见过他。
这人是个极厉害的人,也是所有重大组织里都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是查叫天身边的军师:马龙。
他不但替“一线王”出谋献计,定策决议,很多时候,他还代表了查天王出席、书面,代替“叫天王”行事、行动。
所以铁手碰见他多于直接面对“老张飞”查叫天。
是以,朝中奉迎他的人,郝赞他:
“是叫天王的智囊,一线王有马军师为他行军布阵,出谋定计,是如日方中,天下可行。”
甚至有人怀疑:
“没有‘胡刀’马龙,‘叫天王’也不致声名大噪。”
的确,这十几年来,“叫天王”收编了马龙之后,许多事都交给他了,他也少出现料理了。
但却声名更壮。
然而“风林火山”马军师的说法却是。
“没有叫天王,焉有我马龙?”
他甚至还对外宣称。
“就别说我只会想鬼点子,手上功夫不行,没查天王保住我,我光凭张嘴皮子有个屁用了;就是施谋略定计策,若不是有叫天王更正纠正,我早已人翻马卧、遭人算计了,还什么军师不军师?我只是‘一线王’手上一个军兵,‘叫天王’才是我的师父!”
他在朝中,逢人都那么说。
在江湖上,也散布这传言。
那时,铁手的大师兄无情听了就说:“马龙此人,深知自保之道,是行远路之人。”
而今,铁手就在此时此际见着了这个人。
老乌也认得这个人。
——他给铁手送查叫天的信,就是马龙着他交来的。
所以他向陈风、何孤单低声说破:“他就是‘风林火山’马龙。”
陈风毕竟是他的“上司”,何孤单也算是他半个“上级”。
不过,就算他没说出来,陈、何二人也心知来者何人?
——武林中,毕竟没几个“马军师”。
——叫天王麾下,也没几个智囊谋士。
马龙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陈风心里马上作了估计。
假使叫天王是与铁手为敌,那么,铁手要应付的大敌,至少就有余乐乐、詹通通、陈贵人、李财神;这四个人每一个都不好惹,更何况四人联手?何况现在又加上了这个智计动江湖的“风林火山”马龙?
这还不把“叫天王”本人计算在内!
何孤单的一颗心更往下沉。
本来,他以为就凭“叫天王”麾下的“二护法”、“两巡使”,铁手或可一拼(至少还有自己、陈风、老乌六扇门派系三人的支持)。
但而今看来大势已去、局面甚危。
因为连”四大天狼”也来了两人——另两人恐怕也不在远处。
——自己等三人要应付“四大天狼”又不易解决了,何况铁手要独并余、詹、陈、李四大高手,还外加一个足智多谋的马胡刀?
他就知道今天准没好事。
遇上叫天王,更没好下场。
可是戏已开锣,演员就得上场。
就算只得一个观众,就算只剩最后一场,就算明知是悲剧下场,戏也得演下去。
哪怕是惨淡收场。
有的人善于逃避。
有的人勇于面对。
——逃避的结果,永远是小问题成了大问题,本来不成问题的成了无法解决的问题,并且敢制造了新的问题。
面对问题的却没有问题。
——因为问题都给他克服了,哪还有问题?
只要问题不是大得把已吞噬了,变成了另一个问题。
马龙唱喏问好:“铁二神捕,别来无恙?”
铁手回礼道:“马军师一切可好?”
马龙直截了当:“刚才我们这几发生了一些小问题。”
铁手问:“什么问题?”
马龙道:“刚才这边,有人破堤坝,让洪水决浅,淹没了不少农田住户。”
铁手道:“刚奢流肆威,我也在这山上。这场面我亲睹了。”
马龙道:“但你后来还是离开了,是不?”
铁手道:“是。”
马龙仍好整以暇的问:“之后二爷到哪里去了?”
铁手用手一指对山:“大角山上抱石寺发生火灾,我赶了过去。”
马龙一笑,道:“我们却与二捕爷刚好相反。我们原在大角山飞来石那一带,见一文溪这边水患,立即就赶了过来。”
铁手道:“我们却没在路上碰着。”
马龙道:“想必二捕头是绕不文山而行,但我们却是直取杀手涧,大家因此为没碰上。”他一笑又道。
“昨晚当真是水火交煎,大家都疲于奔命。”
铁手楔而下舍:“却不知你们遇上的是什么问题。”
马龙不在意地道:“小问题。”
他用手一指那名不住叩头的汉子,道:“这人叫德步西,是这一带的飞贼。他在抱石寺起火时,大山角那一带的居民都赶上大角山救人去,他却趁火打劫,乘虚窜掠,劫了两家,遇上一家妇人高声叫贼,他一刀杀了,连襁褓中的孩子哭啼,他也一刀宰了。我们所以就赶来堵水,没及上山救火,所以就恰给叫天工发现了,就叫‘天狼刀’巴巴子料理这件事。”
这时,站在张飞般的叫天王身边一名双眉如刀的精壮汉子开口说了话:“我把他抓来了。他还想顽抗,胁持了一个女子,我便把他制伏,废了武功,押来这里。”
铁手明白了。
明白了这何这飞贼德步四只有叩头的份。
——一个已给废掉武功的贼人,遇上叫天王,除了叩头,还能作啥?
那“一线王”忽嘎声粗气的问:“依照律例,趁火打劫,杀伤无辜,这种人该如何处置?”
马龙即答:“斩首示众。”
查叫天次哼一声:“押回京、州、府、县里斩首?岂不浪费的时间人力?”
马龙恭声道:“天王贵为御封‘代御驾亲征观察吏’,又掌有‘金紫应奉宝鉴’,大可先斩后奏,将犯人问罪了再说,不必拖延请示。”
那贼人一听,顿时更脸无人色,又把头叩得捣蒜泥也似的,吓得三魂七魄,全都飞到九霄云外了。
查叫天静了一静,然后他的语音又突然起了变异。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细柔、温和。
但他却下了决杀令:
“既然如此,就地正法!”
话一说完,正在叩首的飞贼德步西的头正向前一叩,却血光暴现,整个头都骨碌一声,落在地上,还滚了几滚;他眼睛还是瞪着的,伪佛还惊讶着:怎么叩首时却不是贴到地面而是望到了天!
刀不飞起。
一闪而过。
——特别的是:血光现,头断落,刀光才现。
三个程序中,反而是刀光现得最迟。
出刀的是“天狼刀”巴巴子。
他的刀法竟可以如此的快。
如此的急。
如此这般的剧烈。
——然而、“天狼刀”只不过是查叫天手下“四大天狼”之一。
另外还有“天狼剑”耶耶渣,“天狼箭”陈路路,“天狼枪”回家家。
叫天王身边真有的是:
高手。
人材。
——见到“天狼刀”巴巴子出手一刀,铁手不由得心中感叹。
但同时也给激发了一种强烈的意志:
斗志!
只听马龙像祭司主持仪札般的漫声道:“好,又一个歹徒伏法了。”
余乐乐拍手附和道:“叫天王威震天下,龙行万里,歹恶之徒,无不得其所报!”
陈贵人赞道:“杀得好!”
李财神笑道:“大快人心。”
马龙却肃然道:“歹徒悍匪可不止一个,执刑正典也不止一宗。”
他用手一指那哆嗦得像筛糠一般的汉子,叫道:
“快手宋三,决堤泛洪之际,你在‘圆浪坳’趁机作案,劫了两户,杀了三人,好了一妇,后来给‘天狼枪’回家家逮了,以枪击伤了你,押了过来,宋理忠,这些罪行,你认是不认?”
德步西一死,这人就抖索得特别厉害,微风徐来,还隐约闻到一股臭味,敢情是已吓出了屎尿来。
但而今马龙一语喝破了:此人原来是“快手”宋三,不禁都暗自吃了一惊。
原来宋三是这一带有名的飞贼,原名宋理忠,三是他的排行:“快手”是说他下手、出子、逃走、溜走之“快”。其实说他“快手”,犹不尽然,应还加上“快脚”二字。
这人声名狼籍,丧德败行之至。原来他还有两名兄长,一齐干无本买卖。但老大宋一分赃略有不匀,就死在宋三暗枪下;宋二有个漂亮妻子,给宋老三强占了,还一刀把这二哥宰了。
宋理忠就是这种人、这样子的人——是以武林中也戏称之为。
“宋你终”。
许多仁人侠士,都想逮杀这个人,但他号称“快手”,自然眼明手快,谁也逮他不着。
设想到而今却落在“叫天王”的子里。
——听来他是给“天狼神枪”回家家逮获的。
然而回家家只不过是“四天狼”的其中之一。而今他手上握着一支长枪,立在宋三身前直挺得就如一支标枪。——叫天王麾下能人,又岂止于四大天狼而已?
难怪在查天王的眼中,这飞贼宋理忠,仿佛连人都不是了。
这一点,与“快手”宋三几乎齐各的“快马”老乌,感受特别强烈。
只见那“快手”宋三身子像大风中的树,又颤又摇,七艰八苦的,到头来喉头只挤出了:
“……饶……命……”
——这两个字。
叫天王冷哼道:“你认了就好。”
宋理忠仍只一味唇颤舌哆:“……求……求……你……饶……我……狗……命……”
叫天打了一个饱嗝,道“你罪无可恕,饶了你再去害人?来人,就地正法便了!”
铁手这会可有了准备,忙道:“慢着。”
只听“天狼神刀”巴巴子叱喝呼应了一声:“遵命。”
呛然拔刀。
铁手知道他的刀很快。
所以他即刻拦在宋理忠身前,阻止道:“就算他恶贯满盈,也该先押至衙里验明正身,再斩未迟——”
话示说完。
他已止声。
因宋三已死。
他,胸口,插着,一支,枪。
枪尖已没入他胸臆。
自背部穿出。
宋理忠已给“就地正法”了。
出手的不是巴巴子。
他只是幌子。
下手的是回家家。
他的枪尖飞脱而出,射着犯人,再一沉腕,唆地一声,银练一址,枪尖亮晃晃的和着鲜血、碎肉、心肺碴子,一起收了回去。
他已得手。
甚至还瞒过了铁手。
宋理忠已不能再求饶。
也不能再颤抖。
他已丧命。
铁手也停止再说下去。
——人已死,再说何用?
倒是巴巴子笑了。
他笑声就像刀子尖子在互砸相磨,尖锐利耳:
“对不起,铁二捕头,天王说:斩首示众,那就斩首示众;天王要:就地正法、这就就地正法——不能通融。”
铁手听了,倒抽了一口气,喃喃道:“那么,天王可不是天王了——”
巴巴子没听清楚,但也听到了这话的意味,怒问:“你说什么?”
“也没什么。”铁手反而把话撑明了说“天王看来还是像阎罗王多一些。”
查天王嘎嘎地嚎笑了起来:“铁二捕头,你可白费心机了,他自己也认罪了。”
铁手淡淡笑道,“他是承认有做过这样子的事,但并不是认罪。”
叫天王咕哝了一声:“这有什么不同?”
铁手道:“当然不一样。他做的事,是该做的,并没有犯法,所以没有罪。”
叫天王“嘿”下一声:“你又没问过他,你怎么知道!”
铁手道,“要是他犯了罪,他眼里不会说这种话。”
查叫天说道,“眼神会说话?那是什么话?”
铁手道:“骄傲。”
叫天王奇道:“骄傲!?”
铁手道:“坦白说,他的眼里谁也看不起:包括你,还有我。”
叫天王怒道:“那我叫人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铁手道:“你挖得了他的眼,挖不了他的心。”
叫天王忿然道:“那我连心一并儿剜邮业,有啥不可以!”
铁手道:“那他心里脑里怎么想,你可也能一并刨了?”
叫天王道:“我杀了他,他人死了,还有想法不成?!”
铁手断然道:“有。”
叫天王不解:“有!?”
铁手道:“你这样做,我们会怎么想?天下又怎么想?”
叫天王叫道:“我管你们怎么想?天下人怎么想?谁这样想,这就杀了他!”
“所以,”一直没有说话的驼子,用一种极其低沉的语音道,“我才要行刺这个人。”
铁手看了他一眼。
笑了。
驼子用一对苍黄的眼珠子望了铁手一眼,脸上略现笑意。
铁手问:“我就是你行弑、偷袭、伤天害理的罪状了,是不?”
驼子道:“我要杀他,杀不着,如此而已,其他的我啥也没做过。”
马龙咳了一声道:“暗杀朝廷大员,论罪该死。”
铁手道:“可是叫天王还活得好好的,可不是吗?”
那叫天王气得竟吼一声:“难道要等我给杀了才能问罪!?”
马龙接道:“连他自己也知罪请罪了,铁二捕头,你还那么多事干啥?”
铁手笑道:“他没说过什么话,你怎么知道他知罪了?”
马龙道:“若不知错,他跪下干吗?”
铁手马上纠正道:“他跪下,那是因为他双膝穴道受制,加上已受了内伤之故——他是给你的‘风之刀’还是‘林之诡’所伤的吧?”
这一下连马龙脸上都倏然色变。
铁手到目前为止,并未走近驼子身边,但却已能看出判他穴道受制、而且受了伤、以及是为何人所伤。
而且都推断正确。
他这么一说,这回连驼子脸上也和缓了起来,道:“铁二捕头,你不必为我的事冒这趟浑水的。我们素昧平生,今天你能为我说了这几句公道话,我就算下辈子投胎都会记着你这恩德的。到此为止,不必过甚,老朽谢了。”
铁手拱手道:“洪前辈侠名义胆,威震天下,舞阳城内外方圆千里,谁人不曾沐洪爷恩泽?在下亦仰仪已久,今回这儿的事,既给铁某人遇上了,就一定会管到底、弄个明日,还个公道、这也是游夏职责所在,还请洪爷万勿介怀、推却是盼!”
他这一说,从那驼子到马龙、陈风全为之耸然震动,连那巨灵神似的“老张飞”也为之一震。
驼子激声道:“你……你认得我!?我……却未见过你……”
铁手哈哈笑道:“大漠飞驼洪前辈,‘飞沙心法’,誉满天下,约隐十年,重出江湖,掌管武林四大世家中北城:舞阳城的总务之职,造福武林,主持正义,谁人不识?谁人不知?这飞沙心法,练得独特,天下间惟前辈得其神髓;惟其呼息法也十分奇特,洪爷因伤,是以不意在呼吸吐气间已运此独门心法自疗,我耳力还不算坏,大抵已听出五分,再加上洪爷外貌与江湖所传吻合,在下这才敢厚颜相认。”
人辽几声笑,元气雄长,到此又说:“其实,我三师弟与贵城城主还很有点交情,我们既在这儿遇合上了,就容铁某尽责宁职、秉公办理,决不让塞外好汉来江南之地受半点委屈。”
铁手说到这里,老乌等人都明白清楚了这驼了的来历:
这人就是“大漠飞驼”洪汉,字鞋而,他原擅“孩儿刀法”,后再苦练而成“飞沙心法”,却因故遭西域魔驼后人追杀,避入中原,忍隐多年,终受武林中侠名极盛的北城舞阳城城主周白字之盛情,出任总管之职。
周白字曾与“四大名捕”中的追命林捕头,一起力战无谓先生,苦斗无敌公子,大家惺惺相惜,生死与共,结下深厚情谊,追命对周少城主印象良佳,亦常对这二师兄铁手淡起(故事详见《亡命》一书)。
铁手本就持正不阿,极念旧谊的人。既然周城主与三师弟有过命交情,他更加下允舞旭城中的好汉遭受冤屈。
洪鞋而听了,不知怎的,一股暖气直涌喉头,几说不出话来:
“四大名捕:冷血热心,铁手热血,追命救命,无情有情,真是名不虚传……可是,二捕,我已离开北城,交情也早已断了,你又何苦插手这件祸事呢!”
铁手又作第二度哈哈大笑:“洪前辈,您才是热血汉,又何必苦苦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洪鞋而这才游目看看场中“情势”,混声道:“您老哥日后还得要在朝中进言、江湖闯荡、刑部任事、武林持正的,跟这查天王为敌作对,可没好处。”
铁手第三次哈哈豪笑:“若为‘好处’才做事,我早就去当……哈哈哈……”
何孤单忽然问了一句:“当什么去了?”
铁手笑道:“——做生意去了,或者……”
说到这里,笑声还未止。
这回是老乌问:“……或当个啥?”
铁手笑意仍在:“或就当个‘叫天王’好了……江湖上、武林中、朝中野外,谁不知道‘一线王’要人为他奔命为他死,而他自己则最赚最富最享受,何其逍遥快活!”
这回,指明点石挑了,那庞然大物、巍然而坐的“老张飞”查叫天,不禁虎吼了一声;“格***,铁手,你入他娘的在老子面前放肆!好,我今天就跟你作个了断,不死不散!”
到这地步,不但是马龙等人震愕,老乌等人震惊,连“叫天王”都真正震怒了。
可以这样说,在这风和日丽、洪水刚退不久的下文山上,这一众高手都在不同层次的震动中,已达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
马龙、詹通通、财神、余乐乐、贵人、巴巴子、回家家这七大高手)另外还有一位就站在两名天狼之间的女子,也同样感到震愕)之所以讶然,是因为他们发现自己都低估了铁手的实力和战力。
他们本来已早先着人观察过铁手的战斗能力,以为他打过“杀手和尚”那一战后,又竟在一文溪、大角山之间往来频扑,已是强弯之未,故邀他上山来谈判——万一谈不拢,收揽不成。杀之未迟也。
就算在铁手上山之前,他们为审慎起见,也故意让“东天一棍”余乐乐、“朝天一脚”詹通通试了试铁手的武功,结果是:
铁手的武功内力,自然是高。
高,但不是不能收拾。
是以,大家才让他登不文山——要不然,早已趁地利之便山拗间已联手合力将之格杀。
——自然,陈风、老乌、何孤单的及时赶到也有一定影响。
“叫天王”势力庞大,但公然杀尽公差,这种事不到极其必要也决不可为的。
不过,意想不到的是,铁手的功力仍出乎他们意外。
他刚才力战詹朝天,以无匹内力占了小便宜:跟余东天交手一招,看来还吃了点小亏。没料到,而今他以一人之力,同时战巴巴子、詹通通、回家家、余乐乐,还盯死了个马龙不但不吃力,还稳占了上风、更明显已留了实力。
——此人实力真不可轻估!
对陈风尘、何孤单、老乌等人而言,也同样感到无比惊愕。
同样对铁手觉得不可推测。
他们亲眼目睹铁手受了伤:
至少,他在肩和背上,都有箭伤,还渗着血渍。
陈风尘也目睹铁手在“杀手涧”祭起神功,以绝大内力驾御瀑布,迎击来犯杀手,这原是极为耗损元气的。
之后,铁手又跟詹通通脚手互击,大耗内息,且又着了余乐乐一刺,胸襟已给血水染红了一大片。
可是,跟前这铁手神捕,又宛似没事的人一样,而且,内力、气息、功力、元气,却似更为难长、浑宏了。
——这是怎么口事!?
莫非这人的精力是用不完的?气力是越用越浑的?而且是不累的、不倒的、打不死的不成!?
看来,这铁手不但有用不完的气力,而且还似乎想直接挑战“叫天王”哪!
他们心中震惊,但也因铁手的过人体力与斗志,使他们也受了极大的鼓舞。
他们尚且来得悉,铁手在“一文溪”抗洪救人时,也耗损了莫大元气。
如果知道,当更震讶。
在荆棘林里,就有一人曾亲见铁手在洪涝乱滥时勇奋救人的场面。
所以就更暗自惊震。
铁手莫非真的是个铁人不成!?
——不过,就算他是铁铸的,他也不该去招惹这个人。
叫天王!
谁招惹查叫天,谁就死定了!
其实,洪鞋而表明自身与北城已无爪葛,就是不想因为他个人的事,“一线王”会迁怒舞阳城。
——舞阳北城势力虽浩荡、但仍不足以与“叫天王”抗衡。
所以“大漠飞驼”洪汉道明了已跟周白字断了交往——那么跟铁手更无渊源可言了。
大漠飞驼不欲铁手为他冒这趟浑水。
可是铁手好像惟恐一脚踏在蛇窝里还不够吃似的,他而今连蜂窝都要一并搅了。
他竟出言“冒犯”查天王。
——要知道,他跟洪鞋面对答中故意欲言又止,当然是有话要说的。
只待人问。
老乌、何孤单立时知机发问。
——他们都是六扇门中的人。
——衙里的人办案自有其习惯,一问一答,相互牵引.这才能使罪犯认罪,透露详情。
何孤单、老乌都不由自主的作了配合。
没想到,这几句又引蛇出了洞。
铁手竟以语言挑衅叫天王!
这一来,查叫天不能下合,想不与铁手为敌都不可以了!
果然,查天王便虎吼着要跟铁手作一了断!
江湖了断!
马龙马上接叫天王的话力斥铁手:“二捕头,你身为捕快,维护罪犯,结纳奸邪,可知罪否!”
铁手又哈哈笑道:“江湖上、武林中,谁都知道:江鞋而是铁铮铮的好汉子、决不是妄邪、罪犯!”
他这是第四次笑。
他的笑声一次比一次雄长。
内息充沛、无气淋漓。
——这也是要人看了、听了、心中震慑的原因。
或许铁手是故意笑的。
笑了一次又一次。
——这种笑,已是一种“威”。
威势。
——也是示威。
且竟犯叫天王之虎威。
笑声中的铁手,转身疾问大漠飞驼:“你为啥要杀叫天王?”
洪汉目中乍闪金光,暴长而短,只低声沉问:“真的要说?”
铁手答得斩钉截铁。
“说!”
然后再追加一句:
“直言无忌。
这一句更说得斩脚敲钉,毫无回寰余地。
洪鞋而反问了一句:“公还是私?”
铁手道:“两者都说。”
“大漠飞驼”洪汉道:“在公,‘叫天王’贪财枉法,勾结赃官,声焰重的,指取内努,如囊中物,罪恶盈积,害民至巨,我杀他只为民除害,只恨杀他不死!”
洪汉说来字字铿锵有力,如掷地有声,说得凛然无惧,众为之变色。
铁手大叱了一声。
“好!”
又问:“私的呢?”
洪鞋而气虎虎的道:“我本是‘大漠派’的人,‘大漠仙掌’车占风车掌门人殁后,本派正气不衰,掌有人,但蔡京见我等不愿为其渔利搜刮蒙古、西域一带之异宝奇珍,便暗派这‘叫天王’结合“西域魔驼”一系人马,对我派子弟任加杀戮,迫害无算!”
铁手明白了:“难怪你曾一度退隐江湖。”
洪鞋而悻悻然的道:“我本来对这种佞人奸恶,也只避之为上,但逃避终究无用。我隐姓埋名十余年,但仍给这查天王查了出来,遭四大天狼掩杀狙击,我家小因而丧尽。我逃亡入关,幸得周城主收容,总算有了立足之地。惜未久又遭这阴毒奸恶的武林败类马师爷探悉了,便罗织罪名,加以北城,要少城主把我支出来,城主自然不肯。我堂堂洪汉,小忍晕累少王,便与舞阳城决裂,逃了出来,情知天下虽大,已莫可容身,便决定与这无法无天的王八一拼——”
洪鞋而说到这里,恨意未消,恨恨地向叫天王道:“我这次杀不了你,是我不幸;来世投胎,耍你未死,我还得杀你,七生十世,永不甘休。”
由于他的眼色的这般忿恨,铁手看了,也不觉一阵悚然,想起有一些人,天生便憎恨某人,无论如何化解,都化解不开;有的人无故也无辜的遭受某人的残害,不知可是就因为轮回中仍化不开的那一股深深的恨之故?
果真如此,人在世间,造孽越多,岂不更自作孽?
马龙马上就说:“铁捕头,这洪某人已认罪了,你把他交给我们处置吧!”
铁手道:“他杀人是被迫的。”
马龙道:“杀人就是犯罪。”
铁手道:“可是他没把人给杀死啊。”
马尤冷笑反语:“难道要把人杀死了才算犯法,死不了就无罪?铁捕头,你这算什么执法衙捕?”
铁手笑道:“既然只杀人未遂,就得把他押送衙牢候审,岂可私自定刑?”
马龙脸色一寒:“人已拿下了,对这种万恶凶徒,不就地正法,劳师动众的押回刑狱,万一中途有失,你可担待得起?”
铁手道:“我看你是怕他一旦给押送入牢,惊动北城,周城主会结合他在朝中亲友,为他声援。一旦洪前辈把冤情前因、受屈后果、来龙去脉,一一公诸天下,天王面上会挂不上、扯不下,不好办吧,所以才在这儿私仇报了,要把洪汉一刀杀了灭口!”
马龙唇上的胡子耸了耸,好像要跳出来向铁手刺了二刀似的。
他脸上掠过一阵铁青,随后又缓声道:“铁二爷,借一步说话可好?”
铁手随他侧行二步,两人面向山坳空蒙处,马龙低声道:“铁二爷,你这又何必呢?”
铁手铁眉一轩:“请恕铁手鲁钝,听不懂君意。”
马龙诚退的道:“你原有大好前程,不管在朝中升官,还是在武林掌权,叫天王都可助你一臂。再说,你得罪叫天王,也等于把我们这一于哥儿们全开罪了,俗语有曰:宁结千人好,莫结一人仇。你又何苦把我们这些人全都踢到你对立的阵容去呢!”
铁手温和笑道:“我原就没意思要与你们为敌。我只是据理力争而已。”
马龙进一步道:“只为一个老汉,跟整个叫天王的系统为敌,值得吗?”
铁手道:“就是因为他是一人,你们有那么多的同党,我不帮他,还有谁帮他?”
马龙脸上青气又一现。
随而即敛。
他长吸一口气,依然楔而不舍:“你真要执迷不悟,要对着干,凭你四人,试想可讨得了好!直要扯破了脸为敌,我看你是客人误己!”
铁手微笑反问:“难道我为了自身安危,就由得这位汉子任你们屈杀么?我要不是承圣上恩旨,身为捕役,这还罢了,既为衙役,就得秉公执法。你们既以官员名义定罪执法,我就得以捕快身份监督执法是否公正。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武林有武林的道义,咱们吃公家饭的也有公门法则,不可不守,不能有悖。
马龙低声沉嗓道:“你知道‘一线王’是丞相大人跟前红人,也是太傅梁师成的得力人物。他们都是圣上最宠及的达官贵人。我敢得罪他们,可是辜负了圣上恩惠,不怕杀头吗?”
铁手反问道:“他们既是圣上身边宠信,还知法犯法,败辱圣名,我苦不为圣上以正圣誉,那还对得起皇上恩旨?”
马龙脸上已有怒色,但依然不放弃,但语音已略提高:
“铁手兄,这件事你定要硬砸没好处。你也涉案在身,到时难免公事公办,脱不了身。”
铁手闻言哈哈大笑:“公事公办?我就喜欢这样。怕只怕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如是秉公行事,请放心放手干吧!”
这时际,马龙的从容气态忽尔都不见了。
他的脸更白。
带青。
他的胡子更深烈如刀。
一双黑刀。
然后他转向那张飞也似的巨型大汉,躬身道:
“禀告天王,此人顽冥不灵,卑职感化无效,”
只听劈勒勒一阵忽响,那“叫天王”如一座山似的矗立了起来,真是如同天摇地动,令人神骇魄荡,神志未复之际,那“老张飞”已一个箭步,就贴近了铁手,几乎是口对着口、咀向着咀的怒吼道:
“就凭你——小小一个捕头,敢与我天王为敌!?”
他这一窜步,何等之速;别看他体格庞大,就这一跨步时,却比松鼠还轻。
老乌等人都心中估量:若他刚才那一下不是窜步,而是出手,只怕谁也避不了,谁也来不及闪躲。
饶是铁手也是熊背虎腰、体格魁梧之人,但与这“老张飞”一比,简直系狮子捕兔:叫天王贴着铁手一站,铁手的头只及着他的肋骨。
看来,“老张飞”光吼几声都能把铁手震得骨散魂飞。
偏是铁手一动也不动,半步也不退,眼也不霎一下,只向这眼前巨灵神般的大汉字正腔圆的说了一句:
“对不起,你有口臭,难闻难当,请勿贴得太近说话,面斥不雅,敬请自重。”
铁手这公一说,大家再度震愕住了:
铁手摆明了是硬挑明的“叫天王”的了。
——就算而今的情形,只怕事无善了,铁手身为六扇门最有名望的捕头之一,也犯不着跟这常为皇帝及圣上身边宠信执行“秘密任务”的“一线叫天王”明着抗。
铁手这么一说,那石塔也似的巨汉全身骨胳咯嗒的剧烈抖动者,怒瞪着铁手,如果眼神也能杀人,他早已把铁手盯死在眼里、钉死在眼内、定死在他目中。
看这形势,查叫天就要爆炸了。
铁手那一句话,已燃着了引信。
忽听那背向众人而坐的年轻人忽干咳了一声,道:
“天王,你们不依法行事!?”
那巨人的火头像马上给冷水浇熄了一个似的,喃喃地道:“对,依法……行事……”
那背向少年道:“是了,铁二捕头自己先犯了法,还要维护其他罪犯,这不是拘私在法,不是目无法纪是啥?”
铁手峻然道:“你们日口声声说我犯了法,我犯了什么罪?”
那背着大家的少年依然不肯转过身来,只说,“你要知道?”
铁手但然道,“愿闻其详。”
少年吩咐:“军师。”
马龙垂手应:“在。”
少年道:“铁二捕头要知道,咱们也不必为他隐瞒了吧。”
马龙随声应道:“是。”
将子一挥,空中迸指一切而下。
只见荆棘林籁籁连响,一下子,那乱丛荆棘全倒塌了下来,全是给人以刀飞快斩断的。
荆棘一断,就现出一大片场地来。
场地内,赫然倒着十几具死尸,全是在山洪暴决时,他和小欠分头救上“不文山”来的人!
这些人都已断了气。
死状甚惨,连老头子、襁褓中的小孩也不放过。
——是谁人竟这么狠,把这些刚历劫还生的无辜贫民,全都赶尽杀绝?
铁手看了,一股怒火中烧。
——刚才,这些人还活生生的。
——不久前,这些人还跟他在一起。
——才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冒死把这些人自洪水里救了出来,而个却横死在这荒山上!
铁乎怒极了但他仍留意到一件事:
这些死尸中,龙舌兰和小欠并不在其中!
——这是不幸中之大幸!
大大幸!
一个人再大公无私,也难免会关心自己的亲朋好友多于陌生人。
人难免都有私心。
——但这其实不是自私。
而是人生。
——反过来说:如果你关心他人、敌人要比“自己人”还多,那还有谁要跟你成为“自己人”。
要是这样,才真的是反人性、没有人情。
铁手也不例外。
他尽管为这些乡民在死而疾愤,但一旦见龙舌兰、小欠不在其问,心中难免一宽,感激起悠悠上苍来。
铁手忍不往迸声喝问:“准杀了他们!?”
马龙冷冷地道:“这要问你。”
铁手反而冷静了下来:“问我?”
马龙悠悠地道:“你是最后一个离开这里的人,这干横死者的人,所以只有你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吧.”
他补充了一句:“说不定,你不只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而且还是你一手造成他们死在这儿的。”
铁手神色不变,“不错,是我救他们上山的。但我把他们救上山的时候,你们这儿的人,一个也不在,你们凭什么说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难道你们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如有,那人才是最后一个离开你们又焉知那人不是真正的凶手?”
铁手一连串反问了过去。
他的论据是:如果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那么,“叫天王”这一伙人又如何得悉?如果他不是,那么,确有人在他之后才离开的,为何不缉拿此人?
谁知马龙却说,“他不是。”
铁手倒奇了:“原来果真有盯梢的人。怎么他就肯定没嫌疑,我倒脱不了罪?敢情是你们一伙的罢?”
“不,”马龙道:“是你们一伙的。”
他用手一引。
地上本来有一个人,一直躺着,身上没沾血,也一直没动,谁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死了没有,而今却一弹而起。
他的人虽肥、虽胖、虽看来颓颈,但动作却比狸猫还迅、飞鼠更速。
铁手当然认得这个人。
尽管他一直都躲在那儿,铁手也并不担心他也一同丧命了,因为正如龙舌兰所说的:他一直都在“发光”。
——死了的人是不会发出这种“光”的。
可是,而今这人忽然弹了上来,却使铁乎的关心转为担心:
他没死,仍活着,那就好了。
他是敌,不是友,那可糟了。
——他到底是敌是友?为何躺在那里?因而一弹而起?
他当然就是:
麻三斤。
麻三斤上前恭恭敬敬的向铁手一揖道:“铁二爷。”
铁手沉住气,问:“你没死?”
麻三斤笑了:“铁爷岂是个跟死人说泄气话的人!”
铁手峻然道:“那是因为你之故。”
麻三斤诧道:“我?那那儿招铁爷泄气了?”
铁手道:“你刚才在洪水滥时救人的手段大令人泄气,我还以为你已一头淹到水里七八天才从七里坡八里亭那儿浮上来,没想到这会儿转头你已自死人堆里冒出来了。”
铁手把话说得很硬。
他一向是辣手的人,执法严正,绝不询私,但为人却十分仁慈、谦冲、温和、厚道。他绝少像此际这般:出言冒然顶撞“叫天王”,又出语讽嘲麻三斤。
麻三斤只涎着笑脸道:“我命大,死不了。”
铁手道:“你死不了,但这儿却死了一地的人。”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都是无辜的人。”
麻三斤伸了伸舌头,他的舌长而尖,舌苔带紫:“是死了不少人。”
铁手肃容道:“你既从死人堆里爬起来,那么,一定看见人们是怎么死的了。”
麻三斤用舌尖一卷,舔去了鼻尖上的汗粒,“我确是看见了。”
铁手目光暴长,盯住麻三斤:“你当然也有见不在这死人堆里的人到哪里去了!”
麻三斤温声道:“是的,我活着,等你来,只要告诉你这些……”
他忽然语调大声道:“我知道你怪我,眼看那么多人死了,我却躺在那几装死,不出手救人……可是,我若不装死,我早就死了!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铁手整个人沉了下来,气沉了,火沉了,连心也往下沉:“说!凶手是准?”
马龙插口道:“天王留他在这里,正是要他告诉你这个。”
麻三斤终于一字一句地道:“杀人的是小欠!”
他气呼呼地喊道:“他杀人、**、斩草除根,无恶不作,无所不为……你交的端的好朋友!”
道出“小欠是凶手”,以眼前情势而椎论,铁手并不意外。
但并不意外的他,听了也不免愣了一愣,喃喃地道:
“怎会是他……他怎么会……!?”
马龙怒问:“听说,这位‘小欠,是你认识的?”
铁手怔怔地道:“是。”
马龙又道,“而且,此人你还十分推重、赏识,可有此事?”
铁手木然道:“是。”
马龙再问:“他还是你的结拜兄弟,对吧?”
铁手只答:“对。”
马龙突然拉下了脸,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那么,根据我们调查所知,还有你一位公门同僚好友的引证:所谓‘小欠’,就是**杀戮、作乱造反的魔星凶徒:孙青霞,这点你又知不知道?”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
他的胸更壮宽。
脸方。
神凝。
唇抿成一线。
“我知道。”
这三个字自他咀中吐出来,力逾千钧。
“你、知、道!?”
这句回答,使众人惧为一震。
——他竟事先知晓了小欠的身份!
然而竟投有当场拿孙青霞,还把一众遭劫乡民及受伤的龙舌兰,交了给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淫魔孙青霞!?
大家都为之震动。
震撼最深的,看来是陈风。
因为他曾目睹铁手与小欠初识至结义,他显然没想到那大脾气的小伙计就是他们共议大计要对付的孙青霞,而铁乎居然“一早知晓他是孙剑魔而不动声色甚至还与之结义!
他禁不住愕然道:“这……你这算什么!?”
铁手平实地道:“不算什么,兄弟是兄弟,罪犯是罪犯。”
陈风变色道,“你身为堂堂名捕,竟与十恶不赦的罪犯结义!?”
铁手平静地道:“结拜是我欣赏他的为人,如果他真的是罪犯,我自会拿下他。这是两回事。”
陈风悻然道:“你认为他不是罪犯?”
麻三斤附加了一句:“也话铁捕头喜欢跟犯罪的人结拜——难怪没我们的份儿了。”
铁手道:“他是不是罪犯,有可疑,仍待查。但他在昨夜,诛杀凶徒,拯救乡民,所作所为,却是侠行。我们不能不明究里、道听途说,就定人于罪。”
马龙淡淡地道:“你这么说,这一地人,可都是白死了。”
铁手盯住了麻三斤,好一会才问:“这些人可都是他杀的?”
麻三斤道:“不错。”
铁手疾道:“你可是亲眼目睹?”
麻三斤道:“是的。我不说假话。”
铁手冷笑道:“说自己不讲假话的就是句最大的谎言。”
麻三斤赶忙道:“至少我在天王面前,决不敢有半句证言谎语。”
铁手道:“其他活着了人呢?”
麻三斤又问道:“你是说龙舌兰龙姑娘?他给孙青霞劫走了。”
铁手一口气追问,“孙青霞为啥要动手杀人?他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要杀这些不懂武功也对他无害的乡民啊!”
麻三斤道:“他要奸污龙舌兰,欲火一生,忍不住立刻要干,乡民瞧不过眼,劝止,他色述心窍,欲火焚身,便把在场的人杀光了。”
——为了一逞色欲,平时已动辄皇宫侯府都敢闯,而今已杀光在场的无辜百姓,手段凶残,而今龙舌兰落在他手上,处境之险,更可思过半矣!
只听詹通通喷喷有声的道,“铁捕头竟与这种人结拜为兄弟,身为名捕,当真是聋耳猪油蒙了心不成?”
铁手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给人欺骗。
铁手也不例外。
他仍逼视麻三斤,问:“当时你在哪里?”
麻三斤忙道:“铁爷万勿见责,我未出力救助龙姑娘与一众乡民,我实在是力有未逮,决不是他之对手。孙色魔的出于,二爷不是没有见过。我这小角色哪是他的对手!”
铁手瞅了他一眼,冷哼道:“小角色?你还通体放光呢!”
麻三斤舔舔上唇又涎笑脸,“我不放啥光?屁也不敢乱放!我知孙青霞要杀人灭口,假装着了他一剑,便闭气躺下了,这才保住了性命,给铁爷您报这逆耳苦心的讯儿。”
铁手又唆目瞪了他几眼,忽问:“至少还有一个活人,去了哪里?”
麻三斤一怔:“还有一个活的?谁?”
铁手道:“麒叔的女囡子。这些尸首里没有她,她去了哪里?”
——那就是了跟“小欠”再折返洪中冒险救出、高托于水面的女子,这女孩还在急流中为他拔过箭。
麻三斤不觉一震,脱口道:“铁爷好记性。”
李财神插口道:“敢情是铁捕头对女子一向多情风流,尤其是这样清秀标致的女子,铁二爷怎生得忘?”
铁手横扫了他一眼,再紧迫盯人的问麻三斤:“她去了哪里?”
麻三斤这才答,“他也给孙色魔掳劫去了。”
铁手迫近一步,“孙青霞他一人挟持两个女子,走了?”
马龙马上半讽带嘲的说了一句:“二爷现在像是审犯——这步步进迫,只望别把他迫疯,也别一错手就将证人杀了才好!”
铁手修养再好,也忍不住怫然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马龙悠悠道:“杀人灭口,在所难免。”
铁手怒笑反问:“现在这山上的人可是我杀的么?要不,我为啥要灭口?”
马龙淡定地道:“虽看来不是你杀的,但与你也脱不了关系:孙看霞是你的拜把子兄弟,是你把这些乡民和无辜的人交到他手上的。”
“何况,”他悠然补充道,“刚才阁下也承认了:你一早已知‘小欠’就是孙青霞,还与他结义,你这不是明知故犯,勾结盗寇,与匪同罪么!杀了麻老三,就没了证人,纵押到大理寺去分说,自有你师门、同门照应,定你罪难,你脱罪易,是以我们不得不防。”
麻三斤也点头不迭,一面伺机向后退却:“是呀,是呀,须防人不仁;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可无。”
铁手铁看脸道:“你们就听他这一面之辞!”
那边的余乐乐却把话题了过去,嘿嘿笑道:“是嘛,铁二爷号称天下四大名捕之一,他的操守是毋庸怀疑,也不许怀疑的——只有他疑人,可不许人疑他哩!”
铁手知晓在机智辩才上,马龙是一流人物,其次便要算这个“东天一棍”余乐乐了。现在他的处境,可谓极之不妙:他已给一大帮人“包围”了,这些人,不但极有来头,而且手段高明、下手毒辣,而且还有强而硬的后台,加上他所面对的局面,又是异常紧急:到底孙青霞为何要杀这于无辜乡民?龙舌兰而今天危若何?又摸不清“叫天王”这一伙人纠集在这“不文”等自己出现,到底是何用意?究竟是啥目的?
到这关,连同跟他一起上山的老乌、何孤单、陈风尘等三名刑捕,也不免对他狐疑了起来:真要交起手来,只怕也不一定会(敢)跟他站在同一阵线了。
铁手也不管(更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先把情形的来龙去脉说分明:
“我原不知孙青霞就躲在‘杀手涧’这儿的,是来到‘崩大碗’.才知道有这样一个身怀绝技的大脾气小伙计叫叫‘小欠’。这儿也不是我主张要来的。”
他指着麻三斤道,“是他先带我来的。”
麻三斤见他一指,向后缩了一缩,却听在后面的陈风挺身道。
“我也有份。是我和麻老三领他来这几饮酒议事的——但我们都不知小欠就是孙青霞,否则……”
说到这儿,苦笑不语。
正所谓:踏破天涯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只不过,真要让他知道了:“杀手涧”上、“崩大碗”中的“小欠”就是孙青霞,他能点佯?
他制得住他吗?
他见过他的出手。
——他一剑能使瀑布断流凝冰。
——他一刀就格杀了书生杀手白兰渡!
——他以一人之力,片刻间斩杀了十名可怕杀手!
不过,难道制不住他,他便不出手吗?
——他也是位名捕。
至少,他也是在这七八个小县内,这州府一带,是实力最厚的第三号人物,名声仅次于知府张慢慢、县令章图之下。
可是,他显然不知道他就是孙青霞,更不知道这“大脾气”的“小伙计”竟然就是大家日夜搜寻的惊世魔星。
他是个捕头,官衔并不如何,但却掌有实权。
铁手也是个捕头。
一个有官衔的捕快。
但“叫天王”的官位更高。
甚至他部属的官职也不比铁手低,尽管铁手的身份还是“特殊”了些。
不过,纵是捕快,也有欺善怕恶、为虎作怅的;不是个个捕头都敢主持正义,公正廉明的。
官也一样。
有许多官只领个虚衔,不是为百姓做事,而且渔肉百姓,中饱囊,满足上司,求取富贵,欺软伯硬的。
问题只是:谁是除暴安良的好捕快?谁才是为民为国的父母官?当一个好捕快遇上了一群坏捕快的时候,结果是怎样?当一个好官对上了一党奸官之际,下场又如何;
当然,这种对立与矛盾,亘古以来皆有,下场亦早已彰然。
因为好官懂得“奸”,懂得如何去结纳已结.且一早已布署妥善,作为耿介正直的“忠官”,往往难以相等,硬折的结果,多是牺牲受屈,而且也多势孤力单、孤掌难鸣。
刑捕亦然。
多做事多错。
不做事不错。
——这是动辄得咎的当时当势明哲保身之法。
可是,铁手是个勇于任事的人。
他现在就面对了一大堆烦恼。
一大堆问题。
——还有一大堆敌人。
这儿可不只是他一个捕头。
还有陈风(虽然他的供职是属于协助县官行政为主)。
以及何孤单(他是当地衙差的总领)与老乌(他是隶属于捕役追缉组的组长)
——他们又怎么看?
怎么想?
更重要是:
他们会怎么做?
陈风忍不住,“连我们都不知孙吉霞就窝在这荒山酒店里,你却是怎么知道的?”
铁手道:“我猜的。”
陈风道:“猜的?我怎么没猜到?”
铁手道:“我看他的器宇,已不是寻常人。他出手第一剑,刺向瀑布,使飞泉结冰,那非要多年练剑、绝世功力、还得要有似冰寒傲的剑意激发才能办到。”
陈风道:“那只能猜他是个剑客高手,却不等于他就孙青霞。”
铁手道:“你们当时在谈论孙青霞所作的案子,却没注意到在暗处这位小哥儿的神情。你们在说‘三丈经’殷色可、‘天之娇女’朱丽丽、‘更衣帮’苏眉等人毁于孙青霞之手案情时,这小伙脸上都呈现忧愤不平的神色来。”
马龙插口笑道“好个”优愤不平,,铁捕头敢情是要为孙色魔出头了。”
铁手道:“不过,当时我的确未疑及他就是孙青霞,只以为他是个怀才不遇的剑侠而已。”
陈风沉吟回忆中:“你是在他出手杀掉自兰渡和十名杀手后,才从他招法中看出来的。”
铁手道:“我没见过孙青霞的剑法,而‘小欠’拿的是刀。不过,他用的是刀但使的却是剑法,这我可辨认碍出。”
陈风道:“那时你才生疑了?”
铁手道:“只是疑。可是他所作所为,却都是侠行。”
陈风道:“可是,他的年纪跟传说中的孙人魔至少相差了十
铁手道:“先前我不明白,还以为他曾易容,但仔细观察过,没有此事。后来就想通了:有的人本来就长得比他实际年龄年轻,而且还年轻得多了。像我,就天生比我年纪大的长相。我大师兄无情,样子永远比他年纪小十岁。”
陈风眯眯笑道:“你这比喻不好。最鲜活的譬喻说是我本人。我从二十岁出头说长成这个样子,二十五岁那年已有人说我笑得很慈祥,三十岁就有人巴结我,称我为‘陈公’——他们以为我早已五、六岁了。你看我的皱纹就密紧得像给乱刀砍过一样,”
铁手笑道:“你每一条皱纹都是经验和智慧。我刚结识过一位温姓老前辈,他的长相也比他实际年龄长多了。”
陈风也笑道:“我只是丑,没深意可言。你说的大概就是这‘崩大碗’的老掌柜吧?”
铁手道:“我是在你已与高大湾赶赴抱石寺救火后,与温老掌柜及小伙计相处,以及堤坝崩却洪水救人的过程中,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才能肯定:小欠就是孙青霞,在救人的时候,他差点要向我动手,但到最后还是把精力放在救人上。我曾触摸过他不肯离身的古琴,里间藏有兵刃:那应是一口名剑,只不过收在一个很典雅之处而已。”
陈风眼神一亮。
如刀。
“像他?”
铁手点首,道:“对,像他,”
他似无惧身前安危,神思逸飞到另一处了:“他就像他的剑,收藏起来了。说不定,他只遇上仇人才拔出来。或许,他跟我们一样,也在追查他的案件,要查个水落石出。”
陈风清晰的道:“那么说:你跟他结义之时,只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直至与他避涝救人之后,才发现他可能就是孙青霞的了?”
铁手含笑道:“是的。所以现在上得上山来,你们说他就是孙青霞,我并不讶异。”
他缓缓的补充道:“我见抱石寺仍被大火,便赶去教援。我以为他既是一起拯救乡民于水深火热中的人,就没道理向他们下手,所以才留他守这儿……设想到——”
说到这里,他又向陈风尘抱拳揖道:“谢谢。”
——谢谢。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诚恳、有力。
因为他知道陈风的用意:
陈风说了那么多话,问了那么多事情,导引他作出了那么详尽的回答,无非是要让他有个申辩的机会:他跟“小欠”结义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就是淫魔孙青霞。
他的目的是要为铁手脱罪。
铁手当然明白。
所以他才谢他。
可是他也补充了一句:
“但这没有分别;“他清清楚楚地道,”我跟他结拜的时候,已怀疑他的身份,但我仍认为他是个正义的人;后来虽已猜测他就是孙青霞,但我跟他还是结拜兄弟。一朝结义,一生是兄弟。”
大家面面相觑。
这次到马龙深吸了一口气,试探地道,“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铁捕头仍当孙淫魔是结义兄弟了。”
铁手斩钉截铁地道,“是。”
老乌叱喝了一声:“好!”
马龙却嗤地笑出声来,“好?好:今会儿是强盗和捕快成一家了!”
铁手冷冷的道,“岂只捕役,有时大官和强盗也分不开呢!”
马龙脸色一变,却听那背向大家的少年人忽问道:“你现在还当不当孙青霞是兄弟?”
铁手道:“当。”
他说的毫无转寰余地。
众皆不解。
——以铁手今时地位名望,其实何必?何苦!
那少年禁问:“为什么?”
铁手道:“有难时不挺身,遇祸时不相理,这还算啥结拜兄弟!”
少年沉吟片刻:“要是这山上的血案确是他干的,他还是不是你的兄弟?”
铁手爽落地道:“是。不过我会公事公办,要是他真作了伤天害理的事,我一定将之绳之以法——就算他是我父母长辈,也一样依法行事。他是我兄弟,我会尽力帮他,但并不是放过他。”
马龙哈哈诡笑道:“说的豪壮!难道天子犯了法,你也敢……那个……!”
铁手沉重地道,“如果这案能让我办、我办得了,就算皇帝,我也会办他!”
马龙倒是一怔,怪笑道,“我只听过: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没听说过皇帝犯法治罪的事!”
铁手沉痛地道,“难道皇帝不是人吗?皇帝就不犯错吗?就是人人都让皇帝可以例外,他才会不恤人命,胡作非为,而权力如失控的癫马,乱闯妄撞,搞得天怒人怨!”
马龙这回真的悠然失色。
不仅是他,在场人人如是。
马龙嗫嚅道,“你这话……怎可以这样说!就算皇上有些过夫,顶多只要‘罪己诏’,诏告天下老百姓,那就得了,哪有……这样犯上忤逆的事!难道当皇帝的还要坐牢的不成?嘿!他毕竟是天子呀!”
铁手沉痛且沉重地道:“天子又怎样;你几时看过上天产下个儿子来?他也不过是个人。如果皇帝犯罪也要牢治罪,天下的皇帝都会英明得多、历来的帝王都会仁慈得多了!——像当今圣上,穷奢极侈,已闹到民怨沸腾、天下汹涌的地步了,要是我能将之治罪,我一定干!”
只听那少年忍不住叱了一声:“好!”
铁手却轻叹道:“可惜我的能力就是太薄弱了。”
马龙颤声指道:“铁手,你可知……你说的话是大逆不道、造反犯上……你可知罪!?”
铁手一笑道,“我当圣上面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马龙奇道:“你……圣上没把你论罪!?”
铁手苦笑道:“他只下令把我赶出宫门。”
少年忽道:“那是因为你的身份特殊:你能保护他的安危,他是为他自己而不杀你——要不然,你早就给诛九族抄家灭门了。”
铁手道:“我知道。”
少年笑道:“你可也真放肆,如此逆反的话都敢说!”
铁手道:“我只说真话。”
少年道:“跟淫贼强盗结义也是真话?”
铁手道:“他不一定就是强盗淫贼。”
少年道:“可是现在已证据确凿,你还当他是兄弟,岂不形如同回一伙的盗匪?”
铁手道:“这证据不一定是真的。”
他加了一句:“何况,道义要比证据更重要。”
那少年依然没有回头,却似是怔了一怔,才蓦的笑道:
“道义?道义只在人心,人人的说法都不一样:你有你的道义,我有我的道义;你的道义可能在我看来是不义,而我的不义在他人看来却很道义。人人都有不同的道义,你又如何执法?”
这回,铁手也呆了半晌。然后才道:“你的说法也很有理,这确不易决定。历来昏君贪官,借法律屠杀异己,便是对法的不同解说和运用之故。不过,法规其实是为正义而定出来了,人为主持正义而订法则,所以无论如何,正义都比法规更重要。”
然后他才说:“所以,我们不能看到一地死人,听到片面之辞,就定孙青霞于死罪——我们总要问一他,这事是不是他干的?要是他干的,我第一个就不放过他;要不是他做的,那么无论大家对此人风评如何,我都决不能治他的罪。”
那背向少年抬头峻然道:“可是他本来就足个杀人狂魔。”
铁手头也不抬便道:“你也杀过人吧?我也杀过人。在一些罪犯心中,我也是杀人狂。至于‘叫天王’,恐怕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形同‘杀人王’无异。”
他义一次出言“侵犯”查叫天。
奇怪的是,那巨无霸只闷哼一声,异吼裂研,真的喷出一股烟来。
但他却没有发作。
——仿佛只要那背向诸人的少年在说话,就轮不到他来说话,他来发作。
那少年依然紧迫钉人的道,“可是他也是个淫魔。”
铁手眼也不抬,“给奸杀过的女人都死了,准证实这些案子都是他作的?”
少年忽道:“有。”
铁手一震:“谁!?”
只听一人道:“我。”
说话的是一个女子。
声音有点燥。
但很好听。
人也很好看。
奇怪的是:她好看在哪里,可让人一时说不上来。可是,只让人看了一眼,便连相当正直的铁手也不禁动心。
她的年纪应该很小,但她的风情却是女人的。
说她是个很有风情的女人吧,她的味道却又十分少女,非常清纯。
风情和纯洁都是可以感觉得出来的,但却不容易混在一起:就像蜂蜜和蛋,非黄和肉,蒸鱼和葱,铁手和冷血,他和她。
但她偏偏每一样都有一些。
她的唇让人想起吻。
她的眼波令人想醉酒。
她穿的衣是那不经意但令人动意,她的笑是那么不经心却让人动心。
她在风里不动,却像一条水里的鱼。她就像风情千万种,连慵懒也是一种娇丽的美人蕉,却也像一位露出水面的白莲。
她是她。
她其实一直站在那几:就处身于巴巴子和回家家之间。
她无所谓的站在那儿,随随便便的说话,本来她的存在至多只应像是桌底下一只猫打了个呵欠。
可是,只要她一动、一颦、一笑、一说话,都把人给吸引了过去,焦点重行落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是让一个书生突然听到他;上的笔叫了他一声一样。
——感觉意外,但又理所当然。
她的脸有点方。
但很白。
以致在阳光影映之下,她的脸就像一朵白花。
大白花。
铁手一怔。
“你是……?”
她的答案令铁手大出意料之外?
但却在情理之中。
“我是苏眉。”
她个子不高,就因为不高,所以特别“娇”。
她的唇好像也有点“塌”:
像一朵花开尽了、开完了、开得快耍谢了似的。
——如果花蕊是花的性器,那么,她的唇一张一合丁香半吐间,就令人不由自主的想到:
性。
苏眉忽笑道:“你真坏。”
铁手不解:“坏?”
苏眉笑得花枝微颤,又好像不是她笑颤的,而是给风吹颤的:
“我听说铁二名捕是个正直的人,但而今……这样色迷迷的看着人,像要一口把我吸进肚子里去了,岂得正人君子所为?”
铁手道:“正直的人就不看女人?看女人的就不是正人君子?我只持正办案,不是君子,何况你确是个漂亮的女人。”
苏眉嬉然一笑道:“原来刚正不阿的铁手也有一张花腔滑舌的咀巴。”
铁手淡淡地道:“我认真,但不古板;我维护正义,但无意严肃。”
苏眉喷喷叹道:“这样一条双子,若为一个淫贼而耗上了,多不值得!”
铁手道:“我说过了:没有值不值得,只看他值不值我保,该不该由我来抓,一切都只看他有没有犯事。”
苏眉忽然静了下来,秀眉一只高、一只低的凝在脸上,半晌才着语音,斜斜邪邪的说:“只、看、他,有、没、有、犯、事晤?”
然后,她的语调突然提高,尖锐、剧烈、颤哆了起来,狂怒得像一个突然给人无缘无故正正反反掴了几十巴掌女的女子,通红了脸,睁大了眼,咬牙切齿地道。
他是我爹的友朋至交,但诱奸了我,还强暴了娘,更砍了她的脑袋——你说,他有没有犯事!?”
铁手迄此,惟有一声长叹,深深的望着她,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苏眉唇一撇,亮刀也似的一笑。
“这种事,可有假的?而今我的好朋友龙舌兰也落入他手里。你不补救追辑,反而还为孙青霞那种淫魔说话!?”
“好。”铁手握着拳头,一字一句地道:“假如孙青霞是这样的人,做了样的事,我若抓拿不了他归案,也要他血溅三阳!”
然后他铁着脸问麻三斤问道。
“到底情形怎样!?”
麻三斤望向那少年和巨汉,眼里也洋溢着光:
一种异光。
那背向大家的少年道:“而今铁捕头已跟我们同一阵线,有话不妨直说。只不过……”说到这里,停了不语。
只听马龙冷冽的接道:“他的怀疑已告一段落,但我们对他是不是孙青霞的同党依然感到可疑。”
余乐乐接道:“这种情形,为安全计,理应将铁游夏还押候审!”
陈贵人道:“若为脱嫌,还你清白,铁捕头理应束手就擒才是。”
李财神道:“当然,拒捕是滔夭大罪,我们大可将之斩而立决。”
马龙长抽垂地,双目深深注视铁手,语重深长地道:“这些律法,铁捕头当然都已深明。你维护刺客洪汉在先,又为淫贼孙某掩过在后,这山上的血案,也跟你朋不了嫌,而今,我看你要束手主逮?还是顽抗到底了?”
说罢,他的视线转移了。
不再望铁手。
而是望他自己“那边”的人。
一个一个的看过去——
那背向的神秘少年、那气虎虎洪烈烈的彪形大汉、“东天一棍”余乐乐、“朝天一脚”詹通通、“财神”李老未、“贵人”陈大纹、“天狼神刀”巴巴子、“天狼神枪”回家家、“狂菊”苏眉、“袋袋平安”麻三斤……另外还有三顶轿子(到底里边还有没有人?)、十二名赤脖到耳的大汉(究竟是普通的轿大还是身怀绝艺的高手,隐伏其中?)
铁手呢?
他身边有什么人?
可能支持他?
足以支持他么?
要是你,你怎么应付?
——你只一个人。
对方却是全人类。
对敌一事,常如寂寞。
寂寞恒常是你自己一人,孤单面对。
热闹时却是与全部的人共处。
但寂寞也不是只有你一人时发生:就算有很多很多的人在身边,但他们跟你心灵没有契合,看法也不一致,那么,这种在大热闹里心中的落寞,才是真正的寂寞。
排除寂寞只有两种方式:
享受它。
遗弃它。
你说铁手此际会用哪一种方式?
他只是平静的,对大家(“风尘”陈风、“快马”旋风老乌、“脱尾虎”何孤单、“大漠飞沙”洪鞋而四人)平心静气的道:
你们回去吧,这几的事,是我的事,不关你们的事。我可心解决,没你们的事。”
然后他不等他们回话,已霍然回头向那巨汉、少年翟然的道:“你们可以因怀疑我是参与害死这山上无辜百姓而拘捉我,但我也一样要指控‘叫天王’叫他的手:杀死苦耳神僧,烧毁‘抱石寺’!”
“什——么!”?
那巨无霸怒嘶起来,从咽喉到骨骼都腾腾有声,像一口气吞下了十几颗旱天雷。
“胡说!那‘飞来石’上明明写着是孙青霞干的——!”
此语一出,大家脸上都变了色。
只听铁手缓缓的道:“‘抱石寺’出事的时候,马军师刚刚不是说过没上过抱石寺么!你们不正在这不文山上的吗?怎么连寺前石上刻了什么文字,你都能这般一清二楚呢?”
大家也望着“叫天王”,就连涵养最好的马龙,也不禁流露出一种不相识(至少是在这一刻希望跟此人断绝关系)的神情来。
的确,“叫天王”这句活一出,跟“抱石寺”惨案便脱不了关系了。
出口的话一如脱弦的箭,不是瞄准了靶子,便不该发射。
因为箭头一旦离弦,就迫不回了。
失控的箭,要是伤了人,其代价之大,一如伤了自己。
可是话一出口,往往尤甚于此。
盖因箭头至多只伤杀一人,但一句话,往往可以打杀一大群人,贻祸一生,遗恨千年。
马龙马上道:“就算天王到过抱石寺,看过案发环境,那也不能证明他就跟凶案有关。他本来就是奉皇上之密令,加上朱励大人之所托,徽服出巡,明查暗访,整顿治安,理所当然。”
铁手这次还没说话,何孤单已道:“你说的对。不过铁捕头的身份也跟天王有异曲同工之妙、殊途同归之处。他同样怀有密令、任务,曾出现于不文山,不见得就跟这山上的凶案有纠葛。”
陈贵人突问:“何副总,你的捕快不想当了?”
何孤单道:“想。”
陈贵人斥道:“想干下去还敢这般说话!”
何孤单疾道:“就是因为想一辈子干下去,干到老,干到底,于到退休,我才要这样把话说清楚。”
詹通通嘿嘿的说、“我看他不是不想干,而是不想活了。”
老乌突一步窜出来。
一窜就窜到詹通通身前,沉声道:“你说什么!?”
詹通通也陡然变了脸:“我说他,关你屁事!”
老乌摆出了架式:“你威胁官差,我就要办你!”
詹通通整个人又给斗志充满,甚至给斗志燃烧得几乎痛叫出声来:
“就凭你!”
两人眼看要打,却听马龙向查叫天疾呼道:“天王,别让他们瞎捣乱,该下令,斩立决,不得延迟。”
查叫人愣了愣,说:“是啊。”
陈贵人疾行向前,揭开一口锦盒,垂着双手奉于李央前。
巨汉一手抓了下去,拎起一方手掌大小黄澄澄的青铜印,大喝道:
“我吠!这是‘代御驾亲临观察兵马吏’印信,有此物在,执掌杀权,谁敢抗命,如同造反!”
他说得有点结舌,但这印一亮,老乌,陈风、何孤单都只有退了下去,垂手而立的份儿。
只洪汉强撑大声喊道:“别气坏了!他有此物,铁二爷也有御赐‘平乱阙’呀——”
铁手手一掣,亮出一方古印,向众人前一量,喝道:“印在这儿。”
忽听那背向少年猛哼了一声、
那巨无霸睁大了双眼,虬髯戟竖,吼道:“你的印怎及我的大!”
铁手冷然道:“印不比大,只看是什么印;拳不怕小,只看够不够力。”
陈贵人振声扬威的道:“‘平乱阙’,论理镇不住我门这口‘御驾承平主印’。”
陈风也是熟悉官场班辈的“老手”,站出来便说:“可是这‘御驾承平主印’也驾御不了皇上亲赐的‘平乱阙’!”
洪鞋而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喃喃地道:“当今皇上也真多印!”
老乌在一旁的接了一句:“圣上岂止多印,官也多得很呢!”
何孤单也冷不防的接道:“三百两,得小官。三千两,官大不可管。三万两,天下又多一大狗官!官犹可买,何况是印!”
只听马龙沉声道:“天王,只怕今回要硬底一棍打死了!”
巨无霸虎吼一声,往锦盒一抄,又抓住了一口海碗大的金印咆哮道:
“这就是‘金紫应奉宝鉴’,印在权在,印下令下,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这次他不仅说得响亮,也顺口多了。那背向少年却叹了一声:
洪鞋而脱口:“这回确是翻脸了。”
何孤单道:“只怕铁二爷罩上住了。”
洪汉道:“他当对手上的印是个卵子不就得了!”
何孤单道:“不得,不得,”
洪鞋而不解:“怎么不得?像我,才不管他有印没印、金印铜印!”
何孤单道:“不行。铁手说什么也是名捕快,好歹也是个‘官’,既入六扇门来,这行有这行的规矩!”
洪汉苦恼的道:“还是像我好,死都不当官,了无牵挂!”
只听马龙尖锐地叱道:“铁捕头,你还守不守法规?”
铁手截然道:“守。”
马龙望向“叫天王”,查叫天吼道:“既知法规,还不跪下受死!?”
铁手道:“慢看。”
查叫天道:“你想拖延时间,等同党、淫贼来救不成!?”
铁手道:“我没有同谋,我不听令,你要杀我,我听令,你也要杀我,是不?”
查叫天也决然道:“是!”
马龙道,“你要是还守法规,我们也许会宽大处置。你若不守法律,我们都在这儿,你也无法逃命,只是死得不光采,我们会上报你是拒捕丧命,恐怕还得连累诸葛小花!”
铁手冷笑道:“好,反正我横死竖死:听印也死,不听印也死了。
李财神笑道:“你刚才在山腰肯听我的话那就好了。”
铁手雄声道:“那我不听令!”
马龙变脸狞狰地道:“那你的作为如同造反,就算能苟全,这辈子也当不成官差了!”
铁手道:“我不听令不是要造反,而是你根本就不是‘叫天王’!”
他铁一般的手伸出铁一般的指铁一般的戟指,铁手以铁一般的语音和铁铸般的坚定与坚决,一字一句地道:
“你不是查叫夭,却拿了叫天王的印鉴招摇撞骗,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洪鞋而突然吐了一口血。
血箭。
血迸喷而出,打得在地上一个窟窿,泥泞一时吸收不尽的血水,又涌了上来,填满了那窟窿。
——仿佛大地在冒血。
他本来已受了内伤,强自仰住,而今乍听之下。惊愕无已,心神一散,血冲喉而出。
震动。
“叫天王”的人全都变了脸。
变了色。
三个三阳县的名捕也全变了模样:
而且震!
——‘叫天王”居然不是查叫天,那他是谁!?
查叫天又在哪里!?
至重要的是:
铣手怎么知道他不是“叫天王”!?
“你不是‘叫天王’。”铁手铁崩崩地道,“因为查叫天至少拥有这两枚御赐的印鉴逾十年,他下会把前一枚才是‘金紫应奉宝鉴’和后一枚方才是‘承平主印’错调了!”
他冷峻地补了一句,且扬了扬手上的印章,“我拿的也不是‘平乱阙’,只是我私人的印鉴,”
三个捕快定睛望去,果见那印章上刻着的是:“铁游二夏”四个字。
——四大名捕是:盛崖一余、铁游二夏、崔略三商、冷凌四弃四师兄弟。
只听铁手铁定定地道:“‘叫天王’出入朝廷,当车练达,治事精明,刀笔娴熟,他会连我手上拿的是什么印都照不出来?”
大家都静了下去。
好一阵难堪的寂静。
还是马龙先涩声道:“你也投看过‘金紫宝鉴’和‘承平主印’却来混水摸鱼,胡说八道,不肯伏法,还来耍赖——”
铁手讥消的接道,“你不是要告诉我:叫天王一向自称是天子门生,原来是个文盲,连自己手上印章的刻字都看不懂吧?”
巨无霸手上还拿着两枚印章。
左手一只。
右手一只。
愣在那儿。
印面字样还隐约可见,对这些眉精眼企的武林人而言,简直是一目了然:
果然错了。
——对调了。
如果这“叫天王”不是文盲,难道是瞎子?
——不然,他只好是假冒的了。
可是,为什么要找人来“假冒”叫天王?
真的呢?
在哪里?
陈风、老乌、何孤单都禁不住偷看那三顶轿子:
轿子里还有没有人?
——真的查天王是不是就窝在里边?
没见过“平乱”、“紫金”、“承平”三印的人,分辨不出来,这不希奇。
铁手道:“要说还能看得出我拿的不是‘平乱阙’,而这位大块头老兄错调了印鉴的人,在场只有一个——”
他悠悠地道:“你。”
他看定了一人说这话。
然而这人却没望他。
这人谁都没有看。
“一眼也不看。
——从一上场起,他就谁也不望。
因为他背对众人而坐,无论场中发生了什么事,他说话或静默,他都不曾回首。
未回头。
不回头。
他就是他。
那少年。
背向大家的少年人。
他不回头:
仿佛世间一切他不屑回顾。
又像他没面目去看世上种种。
他是傲慢还是自卑?
——坚忍还是散漫?
无奈抑或狂妄?
他是谁?
——他到底是谁?
“你是谁?”
铁手铁铮铮的问。
“我?”那少年淡淡地道,“只不过是一个不面对着你的人而已。”
铁手又回复他那铸出般的语句:“好一个,一个没转过身来的人。”
他的语音铿锵有力;掷地可作金声。
“你不曾回头,却因这位巨人错拿了印鉴而一震;你不回目,却在我扬起假印章时令哼一声。你不同意,这位巨人老哥不敢称是;我听得出来,在我未上山前,跟我说话的,是你而不是这位巨无霸;看业这儿真正能拿得了主意的,也是你,而不是把前朝官衔说成今朝的诸位仁兄。”
他像铁锤似的哐啷一声笑道:“如果说你是“叫天五’,你又形体大瘦,年纪大轻——”
“可是,”他问,“你不转身能知巨细无遗、难道你背后长了眼睛不成?”
他问了这个带着铁锈味的问题。
然后像铁镌的塑像一般等待答复。
“也许,我不回头是因为我长得难看。”
“或许,我不转身是因为我不要看你.”
“‘叫天王’就不可以是我这年纪的吗?我长相年少些,就不是‘查天王’了么?我不是还有个外号‘一线王’吗?许是因我长得瘦才这样称呼吧?这也合理吧?”
“谁说背后不能长眼睛?观音菩萨还千手千眼呢!修为高的,能开天通眼,既有人睁目而盲,视而不见,我也可以无目视物,秋毫可察,这又有何出奇处!”
那少年,这样说。
依然没转身。
不回头。
铁手沉着地道:“是不出奇,只十分佩服。”
少年只淡淡的说:“能有铁二名捕这句话,已感莫大殊荣。”
铁手道:“不过,‘叫天王’名震朝野三、四十年,决不是阁下这个年纪。”
少年道:“我不是说过吗?可能是我长得年轻些,且我仍未回共,你岂能因而就确定我非查叫天?你见过他?”
铁手道:“见过,但未尝面对面。”
少年道:“我却正面见过你,只你不觉察而已。”
铁手道:“哦?”
少年:“有次在国子监议事,王夫子年迈目花,给你们倒酒时手颤,一壶酒水全往你手上倾,你却为保他情面,不让他自责内疚,仍照样举空杯倦饮而尽,既不缩手,也不叫痛,果然不愧为铁手。”
铁手哦然道:“原来你也在现场,失敬了……不过,无论怎么说,查叫天与你年纪仍相去大远,若你是他,殊不合理。”
少年道:“说不定我精通易容术……”
铁手截道:“易容?易得了面容,也改变不了朝气和才气。”
少年道:“请恕我直言:我是不是查叫天,实在干卿何事?”
铁手道:“关系重大,因为我是捕快。你若非查叫天,为何叫这巨人假冒叫天王?如你是查叫天,可有证据证明?如非,叫天王是不是出了事?你是帮凶,还是主谋,你冒充一线王,又有何目的?你擅自动用御赐查天王的印鉴,该当何罪?”
少年似乎怔住了。
好一会,马龙才故意哈哈笑道:“他若不是叫天王,谁才是叫天王?我们是查叫天身边亲信,我们都说是,还轮到你说不吗?”
大家都陡然笑了起来。
此起彼落。
参差不齐。
——笑得像强叫了几声。
铁手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你们大家都认定他是叫天王,那么,他就是叫天王了。”
马龙闷哼道:“当然。”
‘难怪有人说过:谎话说了一千次、就成了真理;”铁手也冷哼道,“只要大家都认为你是错的,纵然你是对的,也只好是错的了。”
马龙一点也不惭愧,只说:“这次算你悟得快。”
少年迄此突道:“我看,大敌当前,我们这两队人马就不要再相互对抗,彼此抵制了。我们身上各负有一桩悬案:我怀疑这山上的血案跟你有关,你也以为我们与抱石寺的惨案有涉。但我们此来三阳的目标都一样:抓拿孙青霞。不管你是要活捉的,还是我要拿命的,你要审讯他,还是我要替受害的人报仇,我门的结果都是要捉他,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何不共同合作,联手对付他?
只要抓到他,这些案子自然真相大白,用不着我们先行相拼互斗——如何!?”
铁手立刻道:“好!”
说得落地如作金石声!
答得好快!
就像一记出招。
——其实,他从一开始面对这么一大群在山上蓄势以待来对付他的高手,不时在语锋上以懦怯、示弱,不时却勇于挑战,大胆还击,甚至主动挑衅,又时而回避闪让,但又时作夫如其来的奇袭,总之,对这些人既不放松,又不正面决战,但又决不让他们唬住了,反而常出其不意的把对方挤人死路。
人称铁手稳重正直,但正直的人不一定不懂巧诈,稳重的也不见得不懂避重就轻,铁手一上山,情知敌众我寡,他不想自己失陷不文山,更不愿连累陈风老乌何孤单,是以一上阵便跟这干人作迂回曲折、智取豪斗的比拼,迄今才勉强可算是压住了场,镇住了局面。
他是铁手,可不是铁脑袋:对这种上结朝贵、下布党羽的人物,他只有发狠斗狠,以恶制恶,你虚我诈,才能有跟这些人谈判、共事的价码。
现在果然。
其实他比谁都急。
——因为龙舌兰还在孙青霞手!
还是他把她交给他的!
想到这点,他可不止是坐立不安,简直连心跳、呼吸都为之不安极了。
所以,那“少年查叫天”一提息干戈而议合作,他立刻就答允了。
不只爽快。
而且飞快。
——因为他要飞快的去救龙舌兰。
或许,活捉孙青霞。
笑了。
虽然少年仍背向大伙,但谁都知道他在笑。
因为谁都可以感觉得出来。
大家都很重视他的笑,因为他的身份重要,说话有份量,连笑,似乎也特别值得重视了。
人就是这样,其价值不是在他说了什么话,而是在于他做了什么事。
更重要的是:他是什么人。
同样一句话,便是给寻常人说,就算是真理,但听了的人不记碍,记得的人也不觉如何。
但要是同一句话,要一个大人物、国家首长、朝廷重臣来说,那效果就完全下一样了:可能给一再引述,再三传诵,乃至传为佳话,成了语录。
所以,那句话之所以重要,不在乎他说了什么,而是在他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却在于他做了什么事,才达到什么地位。
连哭笑亦如是观。
——要是这一悲一喜是陈三李四?可能与谁都扯不上关系。也谁都不关心。
但要是这一笑一哭是当今天子,那么,只怕天下百姓就得要同庆共欢,或同哭一声了。
少年叫天王在笑。
吃吃地。
阴阴地。
笑完了的他就说:“我怀疑我们都中计了。你打从上山来就想迫我说这一句话。”
铁手神色不变:“你说呢?”
少年查叫天活题一转,道:“我想听你来说:你认识孙青霞,见过他的出手,跟他说过话,我们该如何抓拿他?”
铁手宁可面对这个问题。也不愿在这荒芜的山上跟这干难惹的人夹缠下去:“你们不是已派出高手去迫缉他了么?”
少年查叫天微微一叹,道:“但他们不是你。”
铁手奇道:“何解?”
查叫天道:“他们恐怕还收拾不了孙青霞。”
铁手至此正色道:“你们派了谁去?他往哪儿逃?烦恼大师怎么死在这里?——如果我们确是同僚,联手追缉孙青霞的话,请你们得先把这始未相告,不然,既无从下手,也不欲与自己人误打一场。”
少年听了就说:“好个‘自己人’。你既说了这一句,麻三、苏眉、马军师,请把详情分别告知铁捕头吧。
小欠俟铁手一离开,他就露出狰狞面目。
他急不及待,抱着龙舌兰就在山上的荆棘林里头走。
本来,留在山上等水退的居民因感念此人相救之恩,都不生疑,但麻三斤及时赶到了,觉得不当,就当面间了一句:
“小哥儿往哪儿去?”
小欠乍闻就很不高兴:“关你屁事!”
麻三斤见他急不及待,更加生疑,就扬声道:“要是你一个人,自来自往,我可管不着,但龙姑娘是女儿家,又受伤晕迷,你这样抱着她满山跑,恐怕不好。”
小欠顿时叱骂变脸:“你这麻包袋!你也真多事!”
麻三斤涎着笑脸只说:“我知道我是狗拿耗子,但这是铁二爷交待下要看顾的女子,可也不算是闲事!”
这时,留在山上的居民都留起这事来了,还是颇叔的那位小养女第一个觉得不安,首先发难:
“欠哥,我看你去你的,把这姐姐交予我,我替你看顾吧!”
小欠登时恶形恶相,狠狠地道:“你们不信我——连你也敢不相信我!?”
这一来,倒引起众议。
大家七嘴八舌,都让小欠先放下龙舌兰再说:这些人都受过铁手恩情。而且都是乡下人,对男女之防特别注重,都好意劝说小欠理应守札、避嫌。
没料到引发了小欠的兽性,他发了狠,拨出了那把“女子神刀”,一下子就斫翻了麒叔。
麻三斤等惊声喝:“小欠,你疯了不成!?”
只听小欠怪笑道:“你们不想抓我已久了吗?我就在这儿大开杀戒,连你也杀了,你们又奈我何!我是铁手名捕的结义兄弟。要抓我?先抓他去!”
说着手下可不留情,一下子把无辜村民大都砍倒了,血流一地,山下洪流仍滔滔流去。
幸而麻三斤一直对小欠起疑,早有防备,小欠才没能一击而着,他一面放出紫色旗花炮,一面与小欠缠战,边喝问:
“……你……你……原来你就是孙青霞!?”
小欠哈哈大笑:“怎么!死在我手上,可心瞑目了吧!”
麻三斤自忖不是其敌,眼看村民一个个惨死,他也无能为敌,眼看自己也得遭殃,幸而——
以上是麻三斤的叙述。
绘影图声。
麻三斤转述到这里,停了一停。
他颊边直淌下了几行汗。
他没用手去抹。
但他依然揩汗。
用舌。
舌头。
他迅速的伸出舌尖左右上下一舔,已把正淌下来的汗滴擦去,卷舌入肚子里。
春意已阑珊。
午阳渐烈。
麻三斤似乎有点受不了这种热。
虽然铁手来不及注意到他的舌尖有没有分岔,但见他这“舔汗”,更愈发觉得他像一条蛇。
肥蛇。
铁手知道这条“肥蛇”突然似要“冬眠”的意思:
——还没到冬天,“冬眠”个啥!
话还没说完,怎么突然停止转叙?
那是因为:正是要诱铁手追问。
要去看唱戏,得要买票(还要不买不到票)才觉矜贵。
话要未说完才够味,故事要人追下去才有意思。
而今麻三斤就是这个意思。
铁手要听下去,也只好发问——但他向得可一点也不客气:
“他向你承认了他就是孙青霞?”
“是呀!”
“可是你却没有死。”
“我没有死是因为——”麻三斤说到这里,又没说下去,眼睛却看向另一个人。
那美丽得周旋于放荡和纯洁间作凌波微步的女子。
“——那是因为我们来!”
苏眉如此接道。
她并且把不文山上血案接着转述下去。
她不是一个人上不文山的。
她原是深爱着孙青霞的,江湖上,也曾一度视之为一对壁人。
她也知道孙青霞是个“不定性”的男人。
他不止她一个女人。
他有许多“相好的”。
这些,她忍。
因为她知道: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要得到他,首先得要包容他,顺从他。
包括他的弱点。
孙青霞似乎有很多弱点。
——至少,他名誉就不太好。
不大好的原困,常是因为他张狂。
他张狂的理由,是因为自恃。
自恃的是“才”。
因为恃才,所以傲物,觉得许多人都不如己,看不起一些名不副实的“大人物”。
这就糟了。
这就造成了孤芳自赏,尽管他真的有绝世之能,但已自我孤立了,别人也十分排斥他。
是以,他的名声愈来愈坏。
但也愈来愈响。
——有时候,不一定是好名声才会远近驰名的,坏名声可传得更快更广,更加如雷贯耳呢!
苏屑却不理会这些,别人为她担心遇人不淑时,她也为他辩解:她遇上的是个好男人。
她执迷不悔。
他是她的希望。
她在他身上寄托了一生。
她美。
她丽。
像她那样一个少女,样貌兼得少女的纯洁与**的风情,而且有一身好武功,又是“更衣帮”帮主之女,在江湖上很有地位——无可谓不得天独厚。
不过,像这样的少女,多半会遇上一个“坏男人”(有时还不止“一个”)。
——孙青霞就正好是那个“坏男人”。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这世上是有大多豁达厚道的人,喜欢看到“金童玉女”、“俊男美女”作天仙配合。
“只羡鸳鸯不羡仙”,其实,应改为“只妒鸳鸯只恨仙”才对。
要了个美人作妻子,大家自然都憎恶那男子(反之亦然),因为,天下间许多男人都为之失望、大感脸上无光了。
不管大家怎么说,苏眉依然依恋着孙青霞。
像藤攀着树。
黑暗有光的背向。
从小就是天之骄女也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和帮里的娇娇女的苏眉,总是认为:如果活着而找不到奉献自己生命的方向,要比找不到理由而活更凄楚。
有一段时间,孙青霞便是她活下去的理由。
由于出身是那未的优秀,苏眉也是一个有点狂态的女子。
她艳。
但也艳若牡丹。
她清。
但不是清如水仙。
所以大家称她为“菊”:
——“狂菊女侠”。
她也自视甚高,直至她遇上了他。
孙青霞。
她遇上他是因为“比武招系”。
孙青霞显然不是个俗人。
苏眉更加不是。
那么,他们又为何竟会在“比武招亲”这种场合里碰在一起?
其实“比武招亲”跟“重金押镖”一样:其意不是在“比武”,也不一定是“招亲”,而是一种“幌子”。
正如有的“重金押镖”,看来,是某富人(或官家)托某有威名之镖局押一趟镖,不惜重金礼聘高手压阵,真实,根本只是“明修栈道,晴度陈仓”,真正的贵重的物品早已分路远送,毫不张扬。
又或是镖到中途、遭人拦劫,缥师假意抵抗,终为强梁劫去:其实,贼人与镖师,互分其利而已。一一有不少官饷灾银,就是这样没了下文。
所以灾患的人等到的永远是饥饿。
只待接济的穷人永远翻不了身。
“比武招亲”,有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眉的父亲叫苏车破。
他外号“虎胆狂龙”,是“更夜帮”的大帮主。
他跟其胞弟“豹胆威龙”苏冬皮,两人把持“更衣帮”,势力声威,俱一时无两。
苏车破很疼惜他的女儿。
他知道她要出名。
要威风。
——但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要在武林中很快地崛起且一举成名是不容易的事。
所以他替她安排。
那就是”比武招亲”。
其实主要是“比武”,不是“招亲”。
“狂菊”苏眉这样美貌姣好,不愁找不到婆家。
何况她还年轻。
“招亲”是个藉口:
让武林中的众徒子都来这里比试,传了开去,自然便会对此事瞩目。
其实连“比武”也没尽完。
因为其真正高手,先经过试验淘汰,发现真的身坏绝技的,则由帮里的高手先行打发掉一万一解决不了,也断断过不了苏眉的叔父:苏冬皮那一阵。
就算过得了苏冬皮,也还是得帮主夫人铁秀男,乃至老帮主半自出手“收拾”了。
他们就是要让苏眉——他们的宝贝女儿——出名。
出风头。
——让人打不下这场“比武招亲”,便可知“狂菊”苏眉的出类拔萃了。
如此便可一举成名。
“更衣帮”上下,同样也沾了光。
“比武招亲”,说实在的,只是一个掩饰,一种宣传。
处心积虑为好名。
而且,苏眉是真有实力的好战女子。
——就算她叔父,她爹她娘不出手相帮,也没几个慕少女的男子能在她裙下不败不服的。
不错,她用的是剑。
——“寒冰切雪剑”!
剑是“更衣帮”的镇山之宝。
是老帮主苏车破怕万一女儿吃亏,所以从“老祖宗”的陵墓里把这把宝剑重新发掘出来,让她女儿凭此剑扬威天下的。
这是把好剑。
听说战无不胜——至少,手执此剑的人,来曾败过。
为了要增强“吸引力”和“号召力”:“更衣帮”更扬言谁要是战胜得了苏眉姑娘,连宝剑也一齐奉赠。
如此,为的是吸引更多人来。
人愈多,宣传的效果愈佳。
其实,苏眉不须这“陪嫁品”已够号召力了。
——这么一个如花似、有权有势兼着钱的大姑娘,谁不想成为她的“亲人”?
没想到,这一个“附赠”,却吸引了一个本来不来的人也来了。
他就是——
“纵剑”:
孙青霞。
孙青霞来了。
一个人,一把剑。
他边败三名“更衣帮”的高手。
“更衣帮”的元老们已知不妙,忙请副帮主苏冬皮镇住场面。
可是镇不住。
才一个照面。
才七招。
才不过五个半眨眼的时光:
苏冬皮已下了台。
滚了下台。
众皆哗然。
哗然声中,苏眉只好面对挑战。
但苏眉的娘,也是武林一号女中豪杰:“大红狼”铁秀男率先上了台。
她先跟孙青霞干上了一场。
当大家看见苏眉的月貌花容,难免都暗叹上天的恩宠爱惜都垂青于苏眉一身了,连本来只想旁观的男子,都忍不住上台一试——就算是自取其辱,但若能一亲其泽,甘作花下魂也情愿。
但看到苏眉父亲之奇丑,难免又含笑叹造物造化之荒唐弄人,就连其弟苏冬皮也比他俊朗潇洒多了。
不过,若见着了苏眉娘亲:铁秀男的容貌,对苏眉能出落得这般艳貌,就一点也不足为奇了。
——说真的,若叫“大红狼”秀男也来“比武招亲”的话,号召力只怕敢决不逊色于其宝贝女儿。
人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铁秀男则是那种:徐娘“不”老,风韵犹“盛”。
可以说,苏眉的风情,毫无疑义的是从她娘亲那儿遗传过来的,只不过,母女两人的风韵仍自有点不同:
对苏眉而言,那就好比一个饿极的男人见着一粒新鲜的鸡蛋;但对铁秀眉来说,就成了一只煎熟了的荷包蛋。
——你喜欢吃鲜蛋还是煎蛋?
各人口味不同。
但苏眉之美,还有清丽脱俗,不很在意又不十分经意的纯真稚气,这气质则当真是与生俱来的了。
铁秀男的武功,原也十分有名,她掌中施的是一把长满了生锈的铁剑,她本身也是“铁剑门”里十分出类拔萃的女中豪杰,同时也是“铁剑门”门主的掌上明珠。
但她也不是孙青霞的对手。
二十六招后,她输了一剑。
她不服。
再战。
三十八招后,她再输了一招。
但她仍不服。
再斗。
这时,她已披头散发,形若疯妇,高手气派已尽失,只一心一意要打垮眼前那个冷峻、年轻的敌手。
四十九招后,她却连剑也给孙青霞夺去了。
他还一脚把她扔下台去,公然道,“这算车轮战还是比武招亲?招亲的新娘子缩在花轿底下不敢现世么?新娘的娘倒爬到台上来献世!”
苏眉一听,忍无可忍,就纵身上台。
她以一招“寒冰雪剑”,力战孙青霞。
孙青霞一看见她,眼里就发着光。
——男人眼里发亮的,本来就是苏眉天生的本钱。
只不过她是喜欢男人为她眼里发光,但从不喜欢使男人因为她而面上增光。
她一向要性子、施点子、甚至不惜花金子银子使男人在她面前保不住面子。
没想到,这次在众目睽睽下丧尽颜面的是她自己!
因为她输了!
战败了不一定没面子——孙青霞毕竟亦血气方刚之辈,江湖上谁不知道这一个声名大鹊也声名狼藉的淫魔剑客有绝世的武、出众的剑法、难以匹敌的过人造诣、惊人基业。
但更令她羞耻的是:
他只夺走手上的剑,而不要她的人。
他简直对她下屑不顾。
——仿佛他来这儿参加这一场比武招亲,为的纯粹是、完全是、只不过是:那把剑。
“寒冰切雪剑”!
——而不是她!
他对她仿佛没有兴趣。
完全没有。
一点也无!
她输了。
输了剑反而事小,更重要的是受到了她出道以来从没遭受过的“屈辱”。
对方(而且还是众口相传的一个大色魔)竟看她不上眼!
对于一向娇生惯养颠倒众生的苏眉而言,没有比这更屈辱原了!
“我赢了,这剑,”那击败了她的男子居然一打败她就公开这么表示,“我就取走了。”
她听了几乎没昏眩当场。
(耻辱啊!)
——打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在心里发了恶毒的誓:她一定、一定、一定要他后悔:今天没把她放在服里的事;她要有一日让他知道他自己有眼无珠!
要不是她爹爹苏车破当时、即时也适时说了话、开了声,这击败她的男子就会毫不惋惜的取了剑从此远扬而去。
“好汉留步。”
当时帮里帮外友好、子弟,都要包围、群攻那狂人,但苏车破却即予制止,并竟然在武林同道面前公然向这色魔笑说:
“你击败了小女。我们这场是比武招亲,可是小女……”
那狂听了才肯略略停了停,想也不想就说:“我只要剑,不要成婚。”
苏车破即道:“那也由你。你反正赢了,要人就成婚,不要的话,剑也归你。”
孙青霞当时反而一怔,道:“你也可以上来跟我比一场,要是你在我手上过得了一百招,这剑就归还你。”
苏车破想也不想,朗声道:“开玩笑。我在你手下断断走不过七十招。”
孙青霞又是一愕,半晌才问:“你就是‘更衣帮’帮主‘大破车’苏车破苏帮主?”
苏车破朗笑道:“不是我苏某,今天哪来那么多好友子弟来捧这个场!”
孙青霞登时神色肃然,拱手道:“久闻苏帮主豪气干云!古道热肠、伙义迫人,而兮一见,名不虚传。”
苏车破哈哈大笑:“什么豪气侠义,我不够你打,只好认栽。装什么蒜?要能胜你,我早就跟你拼了。”
孙青霞反而驻了足,反问:“听苏帮上为人、说话、倒令我迷糊了。”
苏车破道:“少侠有话,直斥无妨。”
孙青霞道:“比武招亲,我初以为无非是贵帮吸收高手、并收为令媛宣传这效——但这种作为,不大像阁下风骨。”
苏车破呵呵笑道:“风骨?我只有猪骨,熬锅热汤还可以,中风则万万不可。”
说罢才正色道:“不错,你说的二事都是我的想法,但主要口的,还不是这个。”
孙青霞道:“愿闻其实。”
苏车破朗声道:“不怕少侠见笑,我见辽人屡犯边境,宋室一味苟安求和,以致边地子民,惨遭荼毒。我帮势力多盘恒边地一带、理应尽些心力,早已捐汇军饷,以抗辽侵,但惜无大将可用。我是想借此次替小女招亲为名,物色一有勇有谋的英侠,为我们领军抗辽,以保民安。这一点私心,怕犯朝廷斥我代疽之怒,故打若招亲旗号行之,没想到还是让少侠一眼觑出了。哈哈,哈哈,惭愧,惭愧!”
孙青霞立即倏然变色。
他把剑双手躬身,奉回苏车破,恭声道:“这剑请另觅能人,在下万万不敢攫取。”
苏车破佛然袖拂道:“你就是能人,敢去便可,难道我女儿配不起你、连这剑也配不上你!?”
但孙青霞还是坚持不收,只说,“保国卫民,才是侠之大者,我乃为一己之私,收之有愧。”
一个不敢,一个不收,两人你催我让,剑终于还是回到苏老手里,但两人却相交成了莫逆。
孙青霞此起便逗留在“更衣帮”,时与苏车破饮酒谈天、点评人物、讨论国事,十分投契。
从此二人成了知交。
因而苏眉也有机会多接近孙青霞,二人渐给武林人目为“鸳鸯剑侣。”
可惜好景不常。
苏车破曾经说过苏眉要宽怀对待此事,有一句是苏眉难以忘怀的:
“他要的是兵器而不是你”,苏车破深明他女儿的执著和输不起的性子,所以劝道,“孙青霞这种男子是镇不住的。他爱女人,但他不是女人的。他喜欢剑,但不是剑的。他放纵,他不堕落。他纵情,可不专情。你少在他身上浪费心力。看开点吧,眉儿,男的女的,都不值为对方伤心一辈子。”
苏眉不信。
也不听。
她想推翻她爹的这番话。
不过,不久之后,“更衣帮”已遭逢大变:
苏车破猝然暴毙。
“更衣帮”震动之下,由“大红狼”铁秀男接任帮主一职。
就在这帮中人心惶惶、动荡不安之际,孙青霞先趁人之危,与苏冬皮决战,斩杀于剑下。
他用的赫然说是“寒冰切雪剑”!
正在大家惊愕相传:猜测孙青霞是不是因贪图宝剑而杀了苏氏兄弟这际,苏眉却亲睹了更怵目惊心的事;
孙青霞竟自她娘亲房中步出。
右手握剑,仍在滴血。
右手提着她母亲的头颅!
苏眉震动。
惊心。
睚眦欲裂。
但她挡不住他。
他扬长而去。
之后,大家发现失去了头的铁秀男死尸了,竟是剥光了衣服,一丝不挂。
从此,苏眉恨绝了孙青霞。
她天天诅咒这个人。
旦夜夜焚烧着他的名字。
她要报仇。
她、要:
报仇!!
报仇雪恨。
——恨意一如断冰切雪。
假如爱一个人不易做到永恒,但恨一个一定可以。
因为恨比爱清晰。
也比爱更刻骨铭心。
想念也是。
她恨他。
苏眉恨死了孙青霞。
所以她惊动了不少“更衣帮”的高手——“更衣帮”是丐帮的一个分支,所以其他分支如:“污衣帮”、“锦衣帮”、“破衣帮”、“无衣帮”、“烧衣帮”的好手,莫不因唇亡齿寒的警惕、唇齿相依的情份,发动弟子高手,在对付孙青霞。
为更衣帮雪辱。
为苏车破雪仇。
为办眉雪耻。
可是没用。
他们不是他的对手。
苏眉不肯接受这个结果。
她千方百计,委曲求全,到处诉愿,请动了不少武林好手去对付这“淫贼”。
但也没有用。
他们联手也制不住孙青霞。
就是苏眉请动了一个人。
一个官方的人。
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
龙舌兰!
龙舌兰是个了不起的“女体捕”,但万一她还收拾不了孙青霞,还有一个人一定解决得了这淫魔:
铁手——
“四大名捕”中的老二:
——铁游夏。
铁手是龙舌兰的挚友,要是龙舌兰出了事,失了手,铁手会置身外吗?
铁二名捕岂会放过孙青霞?
果然。
龙舌兰南下捉拿孙青霞,就扯了一个人同往:
铁手神捕。
苏眉不肯接受这个结果。
她千方百计,委曲求全,到处诉愿,请动了不少武林好手去对付这“淫贼”。
但也没有用。
他们联手也制不住孙青霞。
就是苏眉请动了一个人。
一个官方的人。
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
龙舌兰!
龙舌兰是个了不起的“女神捕”,但万一她还收拾不了孙青霞,还有一个人一定解决得了这淫魔:
铁手——
“四大名捕”中的老二:
——铁游夏。
铁手是龙舌兰的挚友,要是龙舌兰出了事,失了手,铁手会置身外吗?
铁二名捕岂会放过孙青霞?
果然。
龙舌兰南下捉拿孙青霞,就扯了一个人同往:
铁手神捕。
——这效果立竿见影,要比她预想的还快。
只不过,她虽惊动了一男一女两大名捕,但她仍怕万一收拾不了孙青霞。
但她知道有一个人一定“收拾”得了孙青霞。
因为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姑且不论此人行事为人是忠是好,为恶为善,但他的确所作所为,都很了不起,而且还很有力量。
只要请动了这个人,就等于同时请动了一大群江湖上一流高手来对付孙青霞。
这个人当然就是:
“叫天王”——
——查叫天!
查叫天本来不易请动,但苏眉还是一请就动了。
查叫天要她答允一个条件。
她答应了。
——她要孙青霞知道,女人是得罪不得的!
而她更是不能得罪的!
——如果惹怒了她,她不借代价牺牲,也要报复!
她要让孙青霞后悔一辈子!
所以查叫天提出的条件,她立刻就答允下来了。
不悔。
无愧。
——女人,发下狠来一定要做到一件事,那就绝对不讲代价,不顾廉耻的!
为了要对付那傲慢冷酷、纵横天下、孤高自赏、目中无人的孙青霞、牺牲一点点,算得啥!?
只是她不知道,就算她不亲自请动“一线王”,查叫天还是会出动办这件案的。
因为京师太傅梁师成的密令,加上“东南王”朱励兄弟父子的请托,查叫天才不会放过这表现自己、炫耀实力的好机会的。
就算没人情、无人托,查叫天集团也一定倾巢而出。
因为他们本来就与孙青霞有仇。
有恩怨。
——趁他病,取他命!
——只好乘大家喊打声中,将这样一个心腹之患消灭掉,“一线王”纵横江湖数十年,又岂会放弃如此良机!
苏眉与查叫天一伙人一道南下追踪孙青霞。
他们结伴同行,原因简单:
苏眉要亲眼看到孙青霞死。
她也要查天王答应:把孙青霞交给他。
她要亲手杀他。
“叫天集团”的人也必须与苏眉同行。
因为苏眉比谁都更清楚孙青霞的动向——她毕竟跟他有一段时间是生活在一起的。
越了解这个人,越是能对付这个人,一个女人的本性好不好,就看她有没有利用这一点,以及是不是利用到绝。
了解一个男人,可以帮他,可以害他,就看她要成为风景,还是要走上绝路。
这一路上,有风有霜。
她看到冬雪满山,残柯断枝,她就想起他使她雪封千年为冰,断木万年成炭。
那不是一种温柔。而是一遍槁灰。
她恨他。
她见到红叶满树,春花吐艳,她就想起了他:是他使她又空度一年又一年的春花如锦,只有她渐消瘦的颅骨上平添一采。
那不是艳,而是病变。
她憎他。
她遇上瀑布的挂落,想起她曾对他的毫无保留。她看见明月,起到他是她阴暗的那一面,且愈渐扩增。她饮茶,含了口茶叶渣,想起他:是他把她的青春美丽一泡泡成了渣滓。
恨煞了。
——恨不得杀了他碎尸万段!
断冰、切雪、斩金、碎玉,她都要报仇,她一定要杀了他!
“我听说这几一带有人卖一种酒,叫‘崩大碗’,听人的形容。卖洒的人有可能是温八无,”苏眉当然不会说出她心里的事。只告诉铁手这些话,“我记得那淫魔跟那八无先生原是有深厚交情的,便跟了上人、菩萨和尚、陈路路、耶耶渣、烦恼大师、马军师、仇清天一起先上‘杀手涧’去探个虚实——
“哦!”铁手大感惊讶,他最有兴趣的,还是苏盾最后提及的那名称:
“仇清天?”他不禁脱口间道:“仇小街也来了!?”
苏眉点点头,道:“便是‘笑神捕’仇小街。”
这一说,老乌、何孤单、陈风尘尽皆动容:
“一笑神捕仇小街?”
“他,”铁手道:“他也来了!?”
“来了。”
这次是少年“查叫天”的回答。
何孤单忍不住感叹:“惊动他可真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背向少年道:“但仇小街也是我的朋友。”
他还补加了一句:“好朋友。”
陈风尘也有感慨:“连他也来了,看来,孙青霞这回是插翅难飞了。”
詹通通只冷笑道,“就算他不来,你们不到,孙青霞也一样逃不了。”
老乌叹道:“叫天王、铁手名捕、京城第一紫衣女神捕、一笑神捕……还都全为了一个孙青霞,齐集三阳县了!”
马龙冷冷地接道:“当然还不少了你们这一带州府具里教出色的三位六扇门的好手:‘风尘刑捕’陈老大、‘脱尾虎捕’何副总,以及阁下‘旋风公差’老乌!”
铁手一时倒没有说话。
他负手背着山头,此际看风和日丽,他心中却不无感慨。
山上断枝处处,就像一只只鹿弯着颈到地洞里饮水。
蓝天自云,像一只只白色的蜘蛛迅速编织着巨大的网,这世问的人和事,本就无地可逃、无隙可容、无处可匿,尽在网中。
——尽管,不是所有的名捕都齐集这里:至少,四大名捕就有三人没来,单耳神僧、霍木楞登、大胆捕夫李代、细心公差陶姜、鬼捕爷、一怒神捕温某人、捕王李玄衣、鸳鸯神捕、小四大名捕、捕神刘独峰、新四大名捕、金花女、神捕白拈银都没来,但这一回,毕竟连“一笑神捕”仇小街也出动了。
然而,孙青霞是一个人。
一把剑。
——他在哪里?
可有冤情?
——他是有口难言?
还是罪不容诛?
铁手毕竟与孙青霞相交接触过,那时他还是大脾气的小伙计:小欠,难免有感触。
然而,一笑神捕居然也来了,却使他嘴角微微笑开了。
原因无他。
除了仇捕头是他的好友之外,还因为仇小街的人很好玩。
——人唤他“仇清天”,除了他办案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以及如同“包青天”包拯大人一样公正严明之外,不用“青”天而用“清”天,是因为有他在。就会让人眼前一亮,心怀清朗。
仇小街是个捕头。
一个好玩的人,也是一好玩的捕头。
——好玩的人多,好玩的捕头公差,则少之又少。
盖因衙捕差很多是严肃的:不严肃又如何威武执法,令罪犯不敢放肆、胆战心惊?
好玩的愉快其实不多,天下闻名的也许就只有这两个。
——这四大名捕中的“笑语追命”崔略商,以及这位“一笑神捕”仇小街!
仇小街来了。
他的笑声还会远么!
铁手问:“就你们八位上山?其他的呢?”
苏眉道:“对。当时,闻说‘金瓜店’那儿有个叫王飞的,是孙淫魔的旧识,叫天王先去那几看看究竟,”
铁手:“王飞?”
苏眉不再说这个人,只还自说不去,“我们上得一文溪,就遇上了决堤泛洪,我们还要上不文山来暂避,马军师却发现有一个人正勿勿下山;他觉得可疑,便与菩萨和尚、陈路路、耶耶渣以及仇小街追踪了过去——”
陈风至此不禁问,“他是谁?”
苏眉答:“温八无。”
洪鞋而听了倒是一震:“他也在这儿!?”
铁手道:“他是在这儿一带。”
苏眉道:“所以,便剩下我和一恼上人、烦恼大师先上‘杀手涧’……
陈风道,“结果你们在这里遇上青霞?”
苏眉恨恨的道:“他那时候,正大肆屠杀乡民,并要追杀麻老三,还要奸污龙舌兰——”
麻三斤见她已恨得一时说不下去,便接道:“于是,一恼和烦恼连忙喝止那淫魔的兽行。”
陈风道:“孙青霞当然下会听从。”
麻三斤道:“他是疯狂了。但目前可怕的是他并没有即时向上人和大师发动狠命的攻击,”
铁手听得有些意外,不禁看了看地上那烦恼大师的颅着。
苏眉狠狠的道:“我原已叫他们防范,那家伙是疯的,他们就是没把我的话记心里,开始的时候,他反而向上人和大师俯首认锗,表示悔过……”
铁手诧道:“表示悔意!?”
苏眉怒犹未消:“……所以上人和大师都相信了,才给他一个冷不防,一剑刺杀了一个。”
听到这里,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气。
凉气。
陈风道:“上人和大师是成名多年的人物,也是武林中身经于战的好手,就算他们再信任那淫魔,也不致于一照面就跟孙色魔靠得大近,面且全无防备吧?”
陈风正问出铁手、老乌、何孤单心里的疑点。
苏眉道,“不错。上人和大师当时也是保持了距离、当时,他们在这儿——”
她用铁枝指了一指一块桔木处,又以手遥指一处,说:
“他在那里。”
陈风瞄了一瞄,眉心又竖起了一支刀:“这距离约真也有十二尺吧?”
然后他眯着眼,像那里边各藏了一支精光熠熠的刀子:
“这么长的距离,你是说:孙青霞一出剑就杀了烦恼大师——连避也来不及!?”
苏眉神色不变:“是。”
陈风笑了。
他一笑,刀纹立即“长得”一脸都是:
“我倒是想不明白,烦恼大师的‘三百六十五颗沙门七煞’称绝江湖,更以‘佛门生灭垢净增减大法’名成武林,为何却连个闪躲、还手的余地也无!”
苏眉眼也不眨:“那是因为孙青霞一出手——嗖的一声,剑还在他手中,但剑尖忽尔出一点银线,已打着大师的背心。他哎哟一声,倒下、死了、没有了。什么沙门珠、佛门法一样也来不及使,又有何用?”
陈风听了,呀了一声:“剑气!?”
铁手也震惊地问:“你是说,他人在那儿,手中的剑已化作一缕急劲,刺杀了烦恼大师!?”
苏眉谈然道:“便是。不然:我看大师也不至于如此不济事。”
铁手和陈风面面相觑:
“孙青霞已练成了‘剑气飞纵’了。”
“这两百七十年来,已无人修练成‘飞纵剑气’之术——难怪孙淫魔是可以一剑凌空刺杀烦恼大师!”
烦恼大师死了。
他留下来的烦恼却刚开始。
何孤单不禁追问道:“烦恼大师死了、孙色魔会放过你和上人么!”
苏眉忿忿的道:“当然下会。他要连我也杀了,一恼上人便和他力拼。”
麻三斤嘻嘻笑道:“就是他们互拼之下,我才没给孙人魔格杀当堂。”
陈风审慎地道:“一恼上人,以‘二十四味’神拳称绝江湖,但武功也只与烦恼大师不相上下——孙纵剑杀得了大师,会不杀上人么!?”
他还差一句没直接问下去:“——他杀得了上人,会放过你么!”
——的确,连苏眉的母亲“大红娘”铁秀男都给孙青霞一剑砍下了头,这次他还会放过苏眉?
苏眉冷冷地道:“他是不想放过我。”
麻三斤接道:“只是因为马军师来了。”
马龙不是一个人来的。
同行的还有菩萨和尚,耶耶渣、陈路路、仇小街。
“我们跟踪温丝卷,可是为他发现了,交手几招,他一路布下了毒,我们赶他不上。”马龙接下去转述经过:“我们决定不追,原因为三:一、八无先生不是我们追捕的对象,二、‘老字号’温家不到必要关头,最好别惹。三、我怕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故而立即赶上‘杀手涧’。”
“军师神机妙算,”麻三斤奉承的刚好合拍,“这次您又算准了。”
陈风却问:“难道说,以仇小街之力,加上大狼箭陈路路、天狼剑耶耶渣还有马军师您,还制不住孙纵剑么!?”
苏眉两颊掠上了怒丝,忿然道:“非也。那淫贼只会择软的啃,一见硬的扎手的来了,他就没命的逃,”
铁手动容道:“逃!?”
陈风反问:“你们就眼白白的让他给逃了!?”
“不。我当然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不文山,可是,”马龙道:“可是,他胁持了舌兰——我们总不能为了要立即逮诛此人而牺牲龙姑娘吧?龙舌兰是圣上御封第一紫衣女神捕,家里的大多都当了官,经商的都赚了钱;我想准都没意思去跟龙家结怨!”
“可是,”铁手始终念念不忘,“那个麒叔的小姑娘呢?”
马龙答:“她也给押走了。”
这次何孤单也觉有异:“你是说——孙青霞在你们这……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大高手寰伺下,仍以一人一剑,押走了龙捕头和小姑娘两个女子!?”
“不错,”马龙说的居然一点也没讲错,“他用剑胁迫小姑娘背着龙舌兰在前走,龙捕头仍昏迷不醒……不知道谁对她下了重药。——你难道要我们不顾两位无辜女子的生死,一哄而上,格杀这个人魔?”
“可是……”何孤单急得直跺脚,“你们就让两个清白女子任由这淫贼押走了!?”
马龙双手一摊道:“不然,我们又能如何?”
麻三斤涎着笑道:“这倒不止,马军师随后即授意耶耶渣、陈路路和菩萨和尚一恼上人立即去追踪孙淫魔,而仇小街也紧跟其后,伺机下手杀贼救人。”
马龙则道:“只恨他们也不易追缉成功。我们之所以没立即救人得手,怀疑是暗里有老字号温家的人多番阻挠,布毒误事。”
那背向“少年”查叫天于此加了一句:“何况,马军师要跟苏眉、麻三厅留在这里,随我们大队会合,并得向我报告详情。”
铁手也加了句:“况且,你们还要等我们来。”
少年道,“这等大捕缉行动,怎可少了名捕铁手?”
铁手道:“谢谢关照,也谢谢你们相候,只是,我们该当如何进行缉捕孙青霞的行动?”
少年道:“我们有特殊的联络方式,追踪孙青霞的人,自会与我们保持联系,由于此人不好对付,所以,我们要全力以赴。由于孙魔星的去路最少有二,所以,我们至少也得兵分二路,追击此厮!”
铁手道:“兵分二路?”
“对,”背向少年道:“据最近一次的报讯,孙青霞一伙人正自不文山一直翻上十八星山。他上得了十八星山,那么,大致就是分两条路,一是往山上跑,愈走愈荒芜,从一山树,进入大森林,再过灵壁,渡长气河,穿过一泥洞,遁入嗟峨山——一旦给他逃人嗟峨山,那几既非我们势力范围,而且,在那儿就算要找一支军队、或者用十万大军去找他,也没有用。”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那儿,谁也找不到准:谁到了那儿,只怕连自己也找不着。”
铁手当然听过那么一个地方。
以及传说。
——听说,一代神州大侠萧秋水最后就遁迹在那儿,而白花大侠方振眉也是那儿现踪江湖的。
一旦到了那儿,就是天涯,是海角,生死契阔,再也找不到,再也找不着了。
那是个终点。
也是个绝路。
——虽然危机就是转机,绝境后有生路,但本来是风景的。谁也不愿去走上绝路。
所以,铁手就问了下去:“你是说,假若他往高处,就是自不丈山登上十八星山,经一山树、大森林、灵壁、长气河入一泥洞,然后遁人嗟峨山——他一定沿这条路线走?”
“一定会。”少年查叫天说:“困为除此以外,都是绝地。”
陈风熟遗这一带的地形,忧形于色,“这一路上山,都有奇险,路实在不好走,便难以追踪……”
詹通通登对不服:“我们这么一大班人还追不了那么一个活贼!?”
陈风冷笑道:“这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哪怕你请天王多派九千人,也不能把昨天的太阳追回来。”
马龙道,“那一路上虽然荒凉、但天王势力无远弗届,仍是有人手接应的。”
陈风道:“哦?那可真难得。——该不会是‘铜锣坳’那一带的‘流氓军’呀?那可是一股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流寇强盗!”
马龙听了,厉目盯了陈风一眼。
连詹通通、巴巴子、回家家众人,都各形怒鱼。
铁手只要问下去:“那么,如果孙青霞下选择往上爬,而是往下走呢?”
“少年查叫天”道:“那么,就是往大都走?越走,就愈近闹市。”
马龙接道:“如果从下文山转入州府,上有两条路,一是从这儿往回走——但不可能,因为路已给我们在这儿截断了。另一条路则是从不文山转十一寡妇山,进入‘大深林’,然后转‘胃园’、‘肚院’、‘肝苑’、‘肠圃’.然后混入定定镇,再在西北走,即就直人州府,谁也拦他不住了。”
铁手正在心里暗自震佩:“这“老张飞”一伙的人,对这么一个荒芜之地和邻近的繁华州郡之地形,都能瞭如指掌,功夫做足,难怪这个组织,集团的人能在这短短十数年间,声望飞腾,势力强大如此之甚,这般之速了!”
陈风却冷笑的道:“如此看来,就算孙色魔在下走,直驱闹市,只怕要渡‘阿牛溪’之际,也有天王的徒子徒孙‘出室子弟’来拦截他们的了!”
这一下,连马龙也为之变色。
——看来,这名“风尘公差”不但老以验,老世故,且对“叫天王”的党羽势力,也掌握行十分老练。
那“巨无霸查叫天”顿时鼻孔冒烟,正待发作,“少年查叫天”却悠悠自若的道:“对,咱们总算有几分邮处靠朋友的情面,到哪儿都有人愿出力费心,但问题尚有:孙青霞会往哪一条路走;一了这才是正事,也是要害!”
铁手道。
防风皱起一脸的刀。
老乌乌着脸,像一个铁锅的浓缩了的骨瘦如柴的包拯包青天;何孤单脸上和眼里,都出现了一种茫然的神色,使得他的四白眼更混浊。
苏眉却说:“他一定是往荒山绝岭走!”
铁乎问:“问以见得?”
苏眉冷笑道:“他作恶多端,还敢回到人间来?”
铁手道:“若他自以为理亏,自知罪孽深重,他早都不必留在“杀手涧”了。”
苏眉忿得两颊绯红一般,煞是好看:“你说的也对,他那么不要脸,当然舍不了凡尘欲世,声色眷恋!——只不过,他这次却是挟持了两个美人儿走,他就算要遁世也可享受齐人之福了!”
铁手道:“你很恨他吧?”
苏眉一仰首:“有人杀了你娘,你会不恨?”
铁手冷静地道:“你的恨却不是——至少不只是那一种杀亲之恨。”
苏眉用一双丽厉色瞩着他:“那我可是什么样的一种恨哪?你且说说看。”
铁手却反问道:“我也听过江湖传闻;孙青霞一度和你爹爹相交投契、武林中引为美谈,怎么却闹得如此下场?”
苏盾的神色是悲大于愤,但语音却是愤大于悲的说,“他不是人。原本,他与爹爹、叔父相处颇为投契,并一齐聘人抗辽杀敌。他后来得悉爹爹原名‘世民’,叔父本名‘逸士’但因慕东坡居士之为人风骨,才情侠气,故一改名为车破,一更名为冬皮,以纪念这位绝世人物,那淫魔也忙表示自己亦祟仰苏子为人,故曾自号‘弑’,以应合东坡居士苏轼之名。三人一见如故,敌忾同仇,却到头来,爹爹暴毙,还不知是不是他下的手!——但我是亲眼看到了割下的我娘的头颅!”
她说到这儿,眼圈儿红了,但她仍忍住悲,忍着泪,强忍不哭,但却忍不了愤怒:
“这狗贼!——他离开我娘房里的时候,我娘还是光着身子的呢!他是只禽兽不如的东西!”
这时候,无论谁都看得出来:苏眉说的是真话。
她也真是伤心。
真的痛恨。
而到这时际,不管谁都对孙青霞行为感到心悸!
铁手叹道,“令尊大人和苏二侠及孙青霞因慕东坡居士为人风骨,特意追思悼念之,但又下欲冲犯当期宰相蔡京,把苏学士列入‘奸人党’之忌,故只在名号上改为同‘车破’‘冬皮’‘弑’以纪念之。我原十分羡慕他们之间的情义,没料却发生这等憾事!我看你恨他,已恨得引火自焚了,——无论这仇有多大苦有多深,都不值得为恨一个人而伤害自己:你若是这样做,那仍是爱他,不是恨。”
苏眉的神色马上冷下来。
迅速冷下来——好像本是熔岩一下子遇上了寒冰一般的冷却!
她说:“我爱他。嘿!我现在心里只有冰,怀抱里只有雪!他死在我面前,我第一件事做的是便是将之挫骨扬灰!”
他说的当然是气话。
也是保护自己的话。
这些谁都看得出。
谁都没有拆穿。
所以铁手还是先感叹:“我认识了许多男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何等恩爱,如许情浓。假如是兄弟结义,则同生共死,恩重如山;要是男女相悦,则山盟海誓,生生世世。可惜,不消岁月堪惊,年月消融,大家分了手,不久之后,因为别人谗言,因为风言风语,因为彼此疑虑,因为好事多磨,大家就不信任了,甚至互相攻击,彼此诽谤,用尽一切恶毒办法,苦尽一切心力:把过住等等好处,种种恩受,全一笔勾销:一语打杀,全变成了自己当年不长眼睛,故尔蒙期受骗;当日不曾戴眼识人,以致遇人不淑。本来羡慕他们的,听了为之心酸,本来对他们有期许的;闻之下觉惋惜。这么一对金童玉女、佳偶壁人;又或是这么一干义气相交,共可患难同生共死的兄弟朋友,怎么一下子,就全成了陌路人了呢——甚至就连春风不相识的人也不如,而变成了也非得啖其肉啃其骨的强仇恶敌,当日的卿卿我我、恩恩爱爱、歃血为盟、信誓旦旦,全去了哪儿呢?每次听到,都很愧然;每每闻之,难无感慨。”
他长叹了一声,浩然的道:“我只是一时有点感受,这样说了,希望苏姑娘匆要见怪。你的血海深仇,我是明白的——我也一定会好好追究到底,不让凶徒逍遥法外!”
风和。
日丽。
加落梯前山头静。
苏眉却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可知没哭声的女子,心底里却有多少泣意!
而今悲泣莫已的女了,却深藏了多少怨情?
——可哭得出?
——泪儿可洗得清?
大家都下忍心。
——光是看着人悲,也是一种缺德的行为。
所以“少年查叫天”就找了也抓住了一个重点,直问铁手:
“你的意思是认为孙青霞死不认错,所以不会由销声匿迹的山上跑,反而会住苏州里闯,因此我们说在十一寡妇山那路上截他,而不该把兵力耗费在十八里山的那一路?”
铁手黑白分明的点了头,却道:“可是,情形也可能正好相反。”
余乐乐插口笑道:“怎么正好相反?那岂不是不推测更好吗?”
铁手也不动气,且说:“孙青霞可能会想到我们会作这样推断,故而反其道而行,甩脱我们,也极可能。”
“少年查叫天”道:“说得有理。”
铁手道:“何况,你们有的是人。”
背向大伙儿的少年道:“此话怎说?”
铁手道:“咱们可以分散人手,兵分二路的去追拿此人。·
少年道:“以我们现时的兵力,就算分成两路,也一样足以克制孙青霞——”
马龙补充道:“——可能还有温丝卷。”
他说的时候,却用眼睛看铁手。
铁手笑道:“军师意思该不是在说:也足以一起解决我铁某人吧?”
马龙道:“这也难说,反正,铁捕头是讲义气出了名的,你跟八无先生和纵剑孙青霞,可是‘崩大碗三结义’,交情非浅哩!”
余乐乐接道:“纵剑魔君孙青霞,还有八无先生温丝卷,再加上个横掌神捕铁游夏,当真足以纵横天下,所向无敌,我们这干人,还当真未必招惹得起呢!”
铁手听了反而笑了:“在下遇着孙青霞,当然秉公行事,决不徇私,前面早已一再说明,用不着相烦诸君再以语言相激。倒不如省看时间,看看兵分两路,谁跟谁是一路的,而天王也不妨派遣得力助手,监视铁某一举一动便是。”
少年查叫天笑道:“你们八位捕头,一样可派人监视我们,——我们也是涉案人啊:抱石寺苦耳大师、戒杀和尚的死不是依然未曾破案吗?”
铁手嘿嘿的笑了两声,马龙冷笑道:“这兵分两路,也正好可以互相监视,以证清白。”
忽听陈风更正道:“是兵分三路,不是两路。”
马龙自从发现陈风入手已透彻的掌握他们这一伙人的动向之后,就密切的注视陈风,仿佛这满脸风刀霜刃的老公差,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丽女子一般,马胡刀的视线片刻也不舍得离他而去。
所以他也抢先问,“三路?何解?”
陈风道:“一路到十八里山截击他,一路在十一寡妇山埋伏他——可是还有一路,由仇小街率领,早已从不文山这儿开始就追杀他了么?”
少年和铁手听了,都道:“对,确是三路。”
然后两人各自都附加了一句:
“只不过,得要看其他两路是怎么个分法?”
“只不知,铁二捕头要怎样个分法?”
然后两人都静了下来,为将要合作的大截击,生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
——在场这么多的高手,只去抓一个人!
——他们两股人本在朝是敌对派系,就算在江湖相见,也是敌非友而今却要联手在一起,去对付一个共同的敌人:
都是孙青霞闯的惹的祸!
只听少年查叫无微微叹息了一声,很低,很轻。
不仔细,还真听不见。
这时,苏眉的欲位已停,不再哭泣的她,只说了一句话:
“请把我安排在最快和最直接杀了他的一队去——我别无所求。”
少年查叫天微微点头,沉思了一阵,道:“铁捕头,好不好由你来安排……”
铁手谦让道:“这儿的人手都是以天王马首是瞻,我们调度并不切合。”
背向少年微微佝偻背身一挺,似是待发号施令,忽听一人旱雷猝发的说:
“慢着。我还要跟这人解决了这件事再说!”
说话的人当然是“巨无霸查叫天。”
他一直忍。
他一直等。
他忍着说这句话,等着做这件事、以及期待着这一仗,已经很久很久了,已憋得他快爆炸了。
现在他就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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