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石越终于忍耐不住,跪在赵顼的床前,失声痛哭。王安石、司马光、韩维也全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老泪纵横。
赵顼真的很可怜。石越知道自己不应当有这样的感情,但有时候,人的感情是无法控制的。他第一次见着赵顼的时候,曾经想过,这个年轻有为的君主,这个充满理想与斗志的皇帝,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他能够带给他一个不同的结局。
然而,经过十几年的时间,君臣之间,由相互信任,到相互猜忌,到相互依赖、利用……两人看起来越来越近,心却已经越走越远。而石越终于还是没有完成对赵顼的承诺。
他收复了灵夏,改变了这个伟大的帝国。但是,大宋朝的命运,却依然多灾多难。而赵顼本人,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尽管知道皇帝暴得风疾的消息,对于目前的局势无异于雪上加霜,更可能让许多野心家铤而走险,甚至给辽国释放出危险的信号。但是,自高太后以下,两府大臣这一次,都有了极不好的预感。为了避免外界更多的猜疑,两府还是决定,向天下公布皇帝的病情,并且向全天下征召名医。本与此同时,石越与司马光被迫接受张商英的建议,由交钞局向天下各州县颁布法令,强行规定每人每天取款之额度,来控制挤兑。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小钱庄主卷款潜逃的事件,政事堂更密令各州县守吏留意钱庄主的动态。
但这些手段,终究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李敦敏上了一封万言书,向石越与司马光建议,由朝廷出面,购买一些钱庄的股份,并以朝廷的名义,保证中小额存款可以全额取出,以此方法来应付东南的挤兑潮。同时又可以通过这个方法,保护通过《青苗法改良条例》向钱庄借款的农民,避免其被催债破产。待风波过去之后,朝廷可以将这些股份再次卖出。
石越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办法会有效果,但是石越与司马光对此却只能望而兴叹――李敦敏到底不可能知道国库的虚实,国库空空如也,石越与司马光虽然不想让百姓买单,到了这时候,却也由不得他们了。
反倒是张商英的办法,令石越与司马光无法拒绝。
张商英建议由交钞局颁布措施,鼓励大钱庄兼并小钱庄,财务状况好的钱庄兼并岌岌可危的钱庄。并且建议颁布法令,授权交钞局查看东南诸钱庄资产,迫使其中问题较大者破产,接受兼并。
如若张商英的建议得到通过,那么如唐家这样的大钱庄,还有一些财雄势大的豪族,就会得到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可以用很小的代价,吞并、接掌许多经营了十几年的钱庄。前提是他们相信大宋最终可以平安渡过这次风波。
张商英提出的“钱庄兼并法”明发邸报,得到了众多呼应。朝廷之中,应者甚众;在野,不仅《海事商报》与食货社对此大加赞誉,甚至连《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也认为这是救弊良方。
石越相信这个办法也会有效果。大宋的豪族巨贾们拥有大量的财富,这是公开的秘密;虽然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但是成功之后的利益也是显而易见的。控制大宋朝最富庶地区的相对发达、成熟的钱庄业,这将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但石越却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能够想到的是,遍布各州县的中小钱庄的自由竞争时代,可能会很快终结……这让石越不由自主地想起兵器研究院的大爆炸……他打心里抗拒着这种局面的出现,但他却似乎无能为力。
他拨动了历史的转轮,但这个世界却不会按着他想象的那样发展――石越不止一次的意识到这一点,但每一次,他都会同样感到茫然,甚至是害怕。
然而他只有面对。
他没有逃避的权力。
除了李敦敏与张商英外,权太府寺卿曾布,正在努力地游说石越向钱庄总社妥协。
曾布绝口不提“存款准备金法”带来的恶果,但他却指出了一个关键性问题――不要说交钞局,即使是把整个太府寺连扫厕所看大门的人都算上,他们也没有这么多人手去执行那个“存款准备金法”。所以,与钱庄总社妥协、合作,也许是唯一的出路。交钞局来对付大钱庄,小钱庄委托钱庄总社执行。这样一来,交钞局不用担心人手问题,而钱庄总社将得到他们渴望的准官方地位。
在石越看来,曾布的倾向性也是非常明显的。因为曾经在广州与凌牙门任职,有担任过所谓“夷官”的经历,曾布对海商们的处境非常了解。因此,他上任伊始,就采纳了曹友闻与周应芳的建议,与沿海制置司同知事段子介、海外事务丞李敦敏联手,说服两府,预备在各大城市筹建结算钱庄――这的确是一举多得的事情,除了方便海商,增加国库收入以外,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推行这项措施,无疑也是向东南民众释放一个信号。曾布、李敦敏、段子介也因此受到两府嘉奖。作为对献策者的奖励,同时也是因为曹家与周家等大钱庄相互入股,实力可观,在第一批七座城市中,以曹、周两家为首的几家大钱庄,顺利瓜分了凌牙门、归义城、广州、泉州、明州五城的结算钱庄业务,如梦初醒的唐家,仅仅保住了杭州与福州两座城市。
对于李敦敏与段子介来说,他们是根本不会在乎是否会得罪唐家的,唐家与石越的关系当然会被考虑到,但是其效果则可能是“君子爱人以德”之类,他们会认为唐家如果是为了石越考虑,适当的收敛才是正确的处世之道。而曾布的态度也是相似的,他当面对石越说,若让唐家得到太多的好处,司马光与王安石看在眼里,必须会有不好的观感,这对石越有百害而无一利。唐家已经非常富裕,即使不刻意打(和谐)压,也应当持“直道”对之,这样才能服众。
曾布的谏言当然是很有道理的,不过,在石越看来,曾布与李敦敏、段子介不同,他并非是那么公正无私的人。在广州与凌牙门呆了这么多年,曾布与南海的海商们不可避免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倾向哪一方,是不问可知的。
这种程度的倾向性,是可以容忍的。
人人都会有倾向性。
石越认为钱庄总社是个危险的东西,这也是一种倾向性。
但是,石越也许同样将不得不接受它。
……
“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石越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相公,云阳侯求见。”侍剑轻声走进轩中,禀道。
“唔?”石越愣了一下,忙道:“快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