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上潮来浪薄天(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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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蔡京却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他仿佛全然不知道赵佣、赵俟的身份,只抱拳笑道:“不料与长卿、杨兄在此巧遇,真是有缘。”

    “巧遇,巧遇。”桑充国尴尬地笑着,见蔡京并没有揭穿他的意思,不由放下心来,一面问道:“元长怎么会在这里?”杨士芳却只是退到一边,并不搭理蔡京。

    蔡京也不以为意,笑道:“听说西湖学院将被中香炉改造了,和他们新研制出来的旱罗盘装成一起,造出了新式罗盘,我特意过去看看。”

    赵佣与赵俟不知道罗盘是什么东西,但听到“被中香炉”,却是极熟悉的。那是一个圆形多孔的铜壳,里面放着香炉,放到被褥中,无论你怎么滚动,香炉永远都是常平状态,半点炉灰都不会洒出来。在禁中大内,这是赵佣兄弟平常最喜欢琢磨的玩具。两兄弟曾经想尽办法想把炉灰弄出来……这时候听蔡京提起,便都以为是什么有趣玩意,二人早已高声叫道:“桑先生,我们也要去看。”

    桑充国心里也极想去看看,但想到要和蔡京呆在一起,又觉得到底不怎么稳当,心中不觉犹疑,却听蔡京又笑道:“两位小舍人真是天姿聪颖。长卿若是无事,何不一道去看看?好过呆在这里。”

    桑充国当然听出了他话中提醒之意。这时见蔡京似无恶意,当下又看一眼杨士芳,却见杨士芳无可无不可地站在一旁,低头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答应:“那就有劳元长带路了。”

    蔡京心中早已喜不自胜,却不肯表露出来,一面领着桑充国等人往一家相熟的商行走去,一面笑着介绍沿途的风物和各国的人情。从学问渊博上来说,蔡京自是远不如桑充国的,但在熙宁番坊,蔡京却是远比桑充国熟悉,他说话也比桑充国风趣,并不见得如何拍马屁,却总能讲些各国的故事,逗得赵佣与赵俟一路哈哈大笑。桑充国以前与蔡京相交不深,总觉得他这人过于圆滑,但经过这一路交谈,却发现蔡京善解人意,为人颇和谒可亲,心里的顾忌,早已不知不觉地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有杨士芳,始终是不苟言笑,无论蔡京讲多么好笑的笑话,他的表情始终淡然不变,只有当眼神投向赵佣与赵俟时,才多了几分温和之色。

    众人很快便到了蔡京说的商行。蔡京主仆对于熙宁番坊的一众奇珍异器,可以说是了若指掌。那西湖学院研制出来的新式罗盘,说起来其实也非常简单——自从发明旱罗盘后,不仅宋军广泛配置,来往于宋朝的海船,无论是哪个国家的,都开始大量采用旱罗盘引导航行,但是罗盘在海上却有很多不方便之处,比如至今仍然让西湖学院头痛的磁偏角校正问题;又比如在船在海上行走,难免会有摆动颠簸——这样就会让罗盘的磁针过份倾斜,无法转动……西湖学院就是从被中香炉得到灵感,用两个直径不同的铜圈,使小圈正好内切于大圈,再用枢轴将两个圈联结起来,然后用枢轴将之固定在支架上,将旱罗盘挂在内圈中,于是,无论船体怎么样摆动,旱罗盘始终能保持在水平状态。

    赵佣对这个常平架充满兴趣,不停地拨弄着铜圈玩耍;赵俟却对一幅海图产生了兴趣,不断地问这问那,蔡京知道桑充国也不会看海图上的针路,于航海知识也所知甚少,便主动替桑充国解了这个围,向赵俟说着出海航行的种种故事。

    如此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日入时分,眼见天色将晚,杨士芳这才催促着桑充国,将恋恋不舍的赵佣、赵俟带回宫去。蔡京陪着桑充国一行到熙宁蕃坊外的一家酒楼前,那边早有穿便服的侍卫套好马车等候。桑充国却并不同行,只目送着赵佣、赵俟上了马车离去,转身对蔡京笑道:“我约了吕与叔几人晚上喝酒,未知元长能赏光否?”

    蔡京听说是吕大临,亦不推迟,因笑道:“正要叨扰。”

    桑充国见他答应了,却并不坐马车,只叫人牵来两匹骡子,与蔡京各自乘了代步,二人边走边谈,一行人反往固子门方向去了。

    待桑充国与蔡京到城西北的固子门附近时,汴京城已是万家灯火。桑充国领着蔡京在金水河旁边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家外下了骡子,蔡京远远便听到从店中传来大声的喧嚣声。那店中诸人的声音都不陌生,除了吕大临,赫然竟有杨时、邵伯温、贺铸的声音,蔡京在外面又留神听了一会,竟然连王谷、段子介也在里间。一时间蔡京不由得有几分犹疑,他知道王谷一直在暗中搜集舒亶、吕惠卿的罪状,对自己也一直寄予厚望,但蔡京却因为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只是敷衍着王谷,这已经让王谷开始心生不满,只是没有表露出来。此时见面,不免尴尬。而且正是准备干大事的当儿,私自与台谏官员交往宴会,万一不小心流传出去,毕竟也是授人以柄的事。然而他人已经到了这里,此时若是抽身离去,不仅让桑充国脸上不好看,而且也难免得罪人。

    正犹豫间,忽听到店内杨时醉熏熏地高声说道:“……桑山长这般做,我还是以为有欠谨慎……”

    蔡京在外面听到这话,猛然一惊,转脸去看桑充国,却见桑充国本来已准备进去,这一时候却是尴尬得紧,一只脚迈出,却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蔡京心里也极是纳闷,他素知杨时、吕大临都是程颐的弟子,在白水潭虽然不是桑充国的嫡系,却到底有师生的名份,而且程门弟子,一向守礼严谨,从来连话都不乱说半句的。杨时喝醉,已经是难得一见了,竟然还借着酒兴臧否自己的师长……这可真不知道平日里积累了多少不满,才能有这样的场面。正奇怪着,又听有人冷冷地驳斥道:“杨中立又有什么高见?”听声音却是贺铸的。

    “贺鬼头你不知道玩物丧志么?两位殿下正当冲龄,正是习性养成之时,约束着他们收心养性,受圣人之教,尚且来不及,何况还是这般……此断非教导贤君亲贤臣远小人之道……”

    “是么?”贺铸丝毫没有掩饰这两个字中的讥讽之意,“世用兄,那天你怎么说来着?”

    他话音一落,店内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又听王谷吱吱唔唔地说着:“这……这……”

    蔡京本想提醒一下店中诸人,但这时却被贺铸、王谷勾起了好奇心。他悄悄瞥了一眼桑充国,却见桑充国也竖起了耳朵,显然也想知道王谷说过什么。因忍不住没有吭声。却听王谷始终是吱吱唔唔不愿意接话,反想着岔开话题。

    但贺鬼头却不肯卖这个账,冷笑道:“世用兄不敢说,那便我来说。世用兄可要听真了,看我可曾添油加醋。”

    便听王谷干笑了两声,只听贺铸高声道:“据说东宫曾经得了一只猎犬,很是喜爱,每日都要带着玩耍。某日去资善堂,却被程先生瞧见了。当日程先生便抓住东宫,从楚文王良犬、利箭、美姬三宠说起,说楚文王如果耽于享乐,不理朝政,几乎成为昏君,他师傅保申又如何进谏,以先王之名鞭笞楚文王。楚文王如何醒悟,杀良犬、断利箭、逐美人,终成一代明主……这般声色俱厉,整整训了一个上午,直到东宫被迫叫庞天寿杀了那条猎犬,方才罢休——中立兄,这事可是有的?”

    贺铸说到这里,蔡京已经是皱起了眉毛,颇觉程颐有点小题大做。却听吕大临已先笑道:“程先生不过纠君以正道,所谓防微杜渐,而东宫年纪虽幼,却颇有纳谏之资,这本是美谈……”

    “嘿嘿!美谈?!”贺铸肆无忌惮的笑声中带着明显的不屑,“东宫虽然天资聪颖,但是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嘿嘿,我贺鬼头人微言轻,我怎么评论不足辱诸位之耳,但这事却是传到了司马相公耳中的,当时司马相公却是说……”

    “贺兄,你喝高了。”王谷不曾想贺铸还真的如此口没遮拦,心中暗悔自己多话,连忙想拿话岔开。但贺铸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休说贺铸不愿意停住,连杨时、吕大临也想听个明白了。杨时已高声叫道:“贺鬼头,你说,你说,司马公怎生说?”

    “嘿嘿!使人主不乐近儒臣者,正此辈尔!”

    贺铸的话一出口,顿时令店中安静了下来。

    “使人主不乐近儒臣者,正此辈尔!”蔡京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忽然发觉司马光也并非那么不近人情。他偷偷看桑充国,却见桑充国神情中,也是大有知己之感。

    但这句话,却不是让每个人都那么听着受用的。

    蔡京不用进店中,也知道杨时与吕大临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虽然司马光没有当面批评程颐,但这句话无疑却深深地刺伤了杨时、吕大临的自尊心。要知道,这批评是出自他们非常敬重的司马光之口!但贺铸尤不肯住嘴,还在继续向杨时、吕大临的伤口上撒着盐,“圣人之道,是要使万事合乎天理。如石山长所言,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这才是圣学之大道。程先生所为,看着合乎礼教,却离圣学之道远矣;桑山长所为,看着离经叛道,但依我之见,这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

    “只恐未必然。”连吕大临都有点按捺不住了,“人性本分两种,天理之性,与生俱来,至善无疵,便如孟子所言,人性本善,按石山长所说,天理即是人情,皆无不可;然除了天理之性外,还有气禀之性。气禀之性,受后天影响,却是有善有恶。若是养正于蒙,在人智愚未有所立之时,常以格言至论日陈其前,使人盈耳充腹,所见皆善,凡有不良之品行,皆及早纠正,则人性不难向善。若是自小所见皆不善之事,才学说话,便习秽恶之习,日月消铄,还能有甚天理?还能有甚善恶?自古善教人者,最好要从胎婴开始,其次则在启蒙之时用力,关键便是防微杜渐,禁豫为要。是以汉昭烈才说,毋以恶小而不为。司马公、桑山长,虽然皆是在下素所敬服者,但就事论事,此事还是程先生所为,才是正道。”

    “道理说得好听,但依区区之见,要是有人日日在我面前说着格言至论,用不着盈耳充腹,我早已避之惟恐不及。难道司马公不知道要养正于蒙么?但教人向善,不是靠着念经——和尚们整天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却见有几个不偷吃酒肉?防微杜渐,也不能只靠着堵,大禹之时,便已知堵不如疏了……程先生见识不及司马公、石山长、桑山长,高下之别,便在这里了。”贺铸言语中的讥讽之意更浓了。

    “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狗。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仿佛是受到贺铸的刺激,连杨时也刻薄起来。

    听到这里,蔡京已经听出来双方话中隐隐的火药味——双方的争论不知不觉便已经升级了。他不免暗暗纳闷,这其实不过是些些小事,杨时又何至要这般发泄自己的不满?贺铸说话怎么便如此不留情面?连吕大临的语气中,也似乎有着丝丝未能掩藏住的情绪……

    但桑充国却已经开始在心里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制止住这场争论了。

    在白水潭学院,石越、桑充国、沈括等人代表的石学,与二程为代表的理学,一直是两个影响最大的学术派别,平素里便辩论不断。相对而言,双方的确有很多的共同点,比如二程主张“格物致知”,主张万事万物,都要弄明白它的“所以然”,这些主张与石学的主张调和之后,便成为白水潭学院一切生机与活力的基础。但在很多问题,双方又是有很多的分歧的。比如二程继承张载的主张,修正孟子的性善论,将人性二分,得出天理与人欲两个命题,主张发扬人性中善的一面——即“天理”,而抑制人性中恶的一面——即是他们所说的“人欲”;而石越、桑充国则从孔子的思想中找到论据,主张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实际继承的却是扬雄的“性善恶混论”。孟子与扬雄本来都是当时学者很重视的两个思想家,以石、桑与二程的地位,双方的主张各有道理,在宋朝思想界,也正好斗了个旗鼓相当。

    但这种学术上的分歧,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人事上来的。在最初的阶段,双方矛盾还小,加上程颢性格温和,在白水潭威望极高,有了他在,自然不足以生出什么是非来。但到了熙宁十七年的时候,两个派系的人物,不仅在学术上歧见日多,平时共事,也难免因为种种问题发生小的磨擦,矛盾已经是越积越深。而这时大程病重,眼见来日无多,在明理院,由于性格上的原因,却是程颐的学生并不服桑充国,桑充国的学生也一贯看不起程颐,裂痕已经接近公开化。

    这时候桑充国、程颐正好一道为资善堂直讲,在教育太子的问题上,桑充国和程颐更是发生了直接的冲突——早在白水潭的时候,与程颐的因材施教、耐心细致一样出名的,便是他对学生的严厉,这种严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让很多如贺铸这样的学生极不喜欢他;而也许是受到石越的影响,原本只会闭门读书的桑充国,教育学生时,却更加善于徇徇诱导,鼓励学生自己去思考、实践,对待学生,因为年纪的原因,也常常缺少“师道尊严”,有时候宽容得近乎放纵,甚至经常让人感觉他有点护短的嫌疑,同样,这样的教育方式,也是让不少学生有腹诽的。在白水潭的时候,双方风格的不同,倒并无多大的关系,毕竟白水潭学子数以万计,教授们风格各异也是正常的。但当二人教的学生突然只有两个小孩的时候,这种风格的迥异,却不免让彼此都对对方滋生强烈的不满。

    只不过程颐向来是主张炼涵养功夫的,而桑充国又一直主张兼容并蓄,纵有什么不满,也只是藏在心里,从未表面化过。

    不料桑充国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而且,还是发生在他眼前。

    杨时、吕大临都是程颐最重要的学生之一,司马光对程颐的评价,贺铸的讥讽,总是不可避免地会传到程颐与他的其他学生耳中的——就算杨时与吕大临不说,但这里再小,也是一个酒店,而且贺铸更是有名的大嘴巴……程颐或许不会说什么,但他的学生们却会更加感到委屈与不平;而司马光的倾向性与特殊地位,也许只会加深他们的这种情绪……但他们的不平,也许却只能换来桑充国的学生们更加刻薄的讥讽。

    这无疑不利于维持白水潭的良好气氛。

    桑充国虽然不再担任白水潭的山长,但白水潭在他心中,却始终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他当然不想白水潭受到任何伤害。

    他这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这种裂痕的影响远远超过了白水潭的范围。桑充国的学生也好,程颐的学生也好,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都会进入仕途。这裂痕不会因为他们考上进士而停止。而另一方面,对于旧党来说,这也不是一个好消息。旧党青壮派的佼佼者中,二程的学生占据了相当的部分。他们与司马光的政见也是素有分歧的,司马光对他们老师的评价流传开来后,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没有人可以预料到……“原来在这里……人言汴京最好的美酒都在固子门,长卿可知道固子门最好的酒又在哪一家?”蔡京忽然笑着高声问道。

    桑充国怔了一会,才知道蔡京是为自己解围,因笑道:“我却不擅此道。”

    蔡京并肩与桑充国一道缓步向店中走去,一面笑道:“原本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次秦少游离京前,却带我去了一个好所在——便离此处不远,叫毕三家,竟是专卖葡萄酒的,我平生竟是再没有尝过比那更香醇的美酒……”

    桑充国勉强笑道:“秦观自是极熟悉这些事的……”

    二人在外面这么一说话,店中立时便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店中众人早已迎到了店门口。王谷远远便笑道:“蔡元长只管胡说,也不怕掌柜的逐客么?”

    蔡京留神打量众人,杨时、吕大临、贺铸犹自红着脸,勉强笑着相迎;邵伯温神色间也透着别扭,段子介看起来却是沉稳许多;倒是王谷看起来是松了一口气。他心里好笑,口里却笑道:“原来世用兄也在——我可不曾胡说,田烈武也在的。”

    “田烈武?”一直没有说话的段子介立时关心起来蔡京与桑充国一面被众人簇拥着进了酒店——店中除了掌柜与店小二外,却再没有别的客人,显然是被众人包了下来,蔡京笑着坐了,才又说道:“便是田烈武,秦少游与田烈武是故交,他这次回京,田烈武陷在狱中,他还亲自向皇上求过情来着。离京之前,他请田烈武喝酒,我却是与今晚一样,正巧碰上,吃了顿白食。”

    “秦少游替田烈武求过情?”此时众人都不愿意再去触碰刚才的话题,杨时这时候酒也已经醒了很多,心中亦暗生悔意,因听蔡京提到田烈武,不由慨叹道:“田烈武真英雄也。秦观敢在皇上面前替田烈武说情,我等却从未听闻过,也令人佩服。”

    “中立兄说得极是。”杨时的话却令吕大临想起如今的朝局,也不禁叹道,“田烈武不过一介武夫,我等虽读再多经书,相形之下,亦觉惭愧。可怜我辈尸位素餐,田烈武却要被闲置……”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立时便听出他话中之意。桑充国因笑道:“田君也闲置不了多久了。”

    众人不由惊讶地望着桑充国。桑充国却不肯再多说,只是低头喝酒。王昉早就从清河郡主那里听到消息,六哥虽然很早就升储,但因为年纪小,一直没有设置东宫官。皇太后、皇帝准备给太子陆续配齐东宫官,按祖宗旧制,同主管左、右春坊事,历来由武人担任,同主管左春坊事自然是杨士芳的,同主管右春坊事,高太后却亲自挑中了田烈武。不过这等大事,尚未公布,桑充国此时身为资善堂直讲,又怎么敢乱传?

    他既不愿说,众人也不好追问。但店中诸人都知道桑充国平素是最不肯乱说话的,这里几个人,或者与田烈武有旧交,或是颇为同情田烈武的遭遇,这时候听说他这么快就将被重新起用,也无不替他高兴。

    杨时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高声呼道:“果真如此,真是痛快!朝廷毕竟不肯令忠义之士抱屈!”

    “这一杯酒,我也喝了!熙宁十七年以来,汴京城里乌烟瘴气,难得有件能令人开怀畅饮之事。若有朝一日,能将狐狸豺狼一扫而空,便是醉死,我也乐意!”吕大临却始终无法忘记时局。

    “与叔慎言。”蔡京却生怕惹出什么漏子来,落个“怨谤”的罪名,连忙好意提醒。

    “怕什么?!”吕大临本来心里就不痛快,想着时局更是痛心疾首,这时被蔡京一说,反而更加高声,“叫皇城司的察子去弹劾我啊!我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恨不能与司马公休一起被关进御史台!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他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几乎已是高声叫嚷了。

    蔡京见他如此,也不敢再劝。自从石得一勾当皇城司开始,皇城司实在是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众人,却见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脸色,尤为难看。他心中一动,猛的想起段子介现在的职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听到吕大临痛骂皇城司,段子介此时的心情真是郁闷之极。他自卫尉寺丞离任后,便被调离了军法系统,进入枢密院在京房,担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枢府本来是个极重要的机构,不仅主管京师及附近诸路的防务、军政,而且还兼管益州路的防务、军政。在益州平叛的当口,尤其是个很有权力的部门。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设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开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军事力量的军政事宜。而在名义上,皇城司不隶属于殿前司,反而隶属于枢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说,段子介品秩虽然不高,却是皇城司的“现管”。

    然而在实际操作,休说是他一个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枢密使韩维,也拿皇城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恨不能与司马公休一起被关进御史台!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他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几乎已是高声叫嚷了。

    蔡京见他如此,也不敢再劝。自从石得一勾当皇城司开始,皇城司实在是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众人,却见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脸色,尤为难看。他心中一动,猛的想起段子介现在的职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听到吕大临痛骂皇城司,段子介此时的心情真是郁闷之极。他自卫尉寺丞离任后,便被调离了军法系统,进入枢密院在京房,担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枢府本来是个极重要的机构,不仅主管京师及附近诸路的防务、军政,而且还兼管益州路的防务、军政。在益州平叛的当口,尤其是个很有权力的部门。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设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开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军事力量的军政事宜。而在名义上,皇城司不隶属于殿前司,反而隶属于枢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说,段子介品秩虽然不高,却是皇城司的“现管”。

    然而在实际操作,休说是他一个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枢密使韩维,也拿皇城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恨不能与司马公休一起被关进御史台!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他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几乎已是高声叫嚷了。

    蔡京见他如此,也不敢再劝。自从石得一勾当皇城司开始,皇城司实在是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众人,却见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脸色,尤为难看。他心中一动,猛的想起段子介现在的职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听到吕大临痛骂皇城司,段子介此时的心情真是郁闷之极。他自卫尉寺丞离任后,便被调离了军法系统,进入枢密院在京房,担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枢府本来是个极重要的机构,不仅主管京师及附近诸路的防务、军政,而且还兼管益州路的防务、军政。在益州平叛的当口,尤其是个很有权力的部门。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设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开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军事力量的军政事宜。而在名义上,皇城司不隶属于殿前司,反而隶属于枢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说,段子介品秩虽然不高,却是皇城司的“现管”。

    然而在实际操作,休说是他一个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枢密使韩维,也拿皇城司无可奈何。

    从表面上看来,段子介早已不是当年的段子介。他投笔从戎,考武进士,原本是想立功疆场,但这虽然是风云际会之时,与他一道考上武进士的薛奕、吴安国、田烈武、文焕也都建立了赫赫功名,他却偏偏进了卫尉寺当军法官。外任陕西,结果与他共事的向安北死于非命,高遵裕虽然被贬,但今年却又重新被起用。其实在做卫尉寺丞之时,段子介便已经见到太多的不公——妥协、交易、不了了之,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数不胜数,段子介不知道为此做过多少斗争。卫尉寺对于严肃军队的纪律,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卫尉寺有太多的管不到的地方,幻想单凭着一个卫尉寺,便能建立一个公正的军法体系,无异于痴人说梦。而且,段子介常常忍不住想,自己是用向安北的生命,换来了卫尉寺丞的官位。所以他终于还是忍受不了内心的痛苦,最终设法离开了卫尉寺,进入枢府。

    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段子介已经成熟很多,他本来希望自己能和别人一样循规蹈矩,按步升迁,最终能积劳升到五品后致仕。但是,仿佛有些人注定不能与普通人一样,段子介始终无法让自己在面对不公正的阴暗面时,保持漠不关心的心态。

    自己管不到的事情,他都不能漠然视之,何况,在名义上,他还是“应当”管得了的。

    “三千多人……”段子介的语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蔡京没有听清,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三千多人。”段子介抬起头望着蔡京,苦涩地说道:“今年,不到一年,皇城司办了一千多件案子,三千多人牵涉其中。现在审完的,只有三成,还有七成还拖着未办。结了的案子,定罪的不到二成……相比而言,舒亶不算什么。百姓不比品官之家,官司缠身,就算最后被判无罪,许多人家也已经被闹得家徒四壁了……”

    段子介如同白开水一般地说着,平平淡淡,声音没有任何的波动,但众人却听到心中发紧。蔡京对于百姓的生死并不关心,却是一直盯着段子介的眼睛看着,仿佛从那双茫然的眼睛中,看穿段子介的内心。

    “皇上曾经亲口说过,皇城司之设置,本来只是为了防止兵变,最初只管军政。但如今已有卫尉寺与职方司,这皇城司却为何还要保留?勾当皇城司本来有四到七名,内侍与武官参任,互相制衡,为何今日皇城司之权力反集于一人之手,其余几个勾当只能唯唯而已?祖宗之法,皇城司本当受在京房辖制,为何今日在京房竟不敢以一纸公文至皇城司?”段子介连续质问道。

    “本朝制度周密详备,本来皇城司不当成存在,即使存在,也不能为恶,更不敢似今日这么般为非作歹。”桑充国忽然接过了段子介的话,温声回道,“但是,任何良法存在、发生作用,都需要有人敢去维护它。真宗之前,皇城司本来可以四处探事,只因士大夫抵制,察子到了地方,便被绑送京师,甚至直接杖毙,至真宗时遂下诏皇城司探事不准出开封府界,从此便成为定制……”

    “桑山长说得极是。自古正进则邪退,邪胜则正退。今日奸佞能如此猖狂,是我辈之过。田烈武一介武夫,尚敢为国不惜性命;我辈却只会斤斤计较得失利害……”吕大临慷慨激昂地说着。

    蔡京把目光移向王谷,却见王谷也正在看着他,二人目光相接,互相苦笑了一下,各自转过头去。蔡京手里端着酒盏,中指轻轻敲击着杯面,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刚才那个冒出来的念头——段子介是在京房同知事,他可以安排皇城司兵吏的轮调。太府寺左藏库是大宋最重要的财库之一,按新官制,左藏库历来都要由皇城司派出两名亲事吏监督,半年轮换如果……

    蔡京又瞥了段子介一眼。如果段子介肯帮忙,又能找到可以收买的亲事吏的话,他就可以看到左藏库的出入账目。有了这个账目,蔡京就可以估计出方泽们挪用了多少公款……他又看了一眼王谷,倘若能够得到司马光的支持的话,果真大干一场,也不是不可能的!看看杨时、吕大临,便是让他们与吕惠卿同归于尽,他们只怕也不会迟疑。

    旧党也已经被逼急了。

    蔡京在心里说道。

    “必须要设法见一次司马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