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太皇太后还给过司马君实大人一件东西?”石越的瞳孔骤然缩紧了。柔嘉细细的对他说了太皇太后召见司马光的全部过程,太皇太后对自己如此强烈的猜忌,有点让石越始料未及。
“是啊。”石越目光的注视下,虽然是在谈论惊心动魄的大事,但是柔嘉依然不敢对视石越的眼睛。“太皇太后对你有误会。总要想个办法哄她开心,去了她的心结,不要存了这误会才好。”
石越不料柔嘉如此天真,不由好笑,道:“县主,有些误会,是解释不清的。你可知道你这样做,冒了多大的危险?”
柔嘉扁扁嘴,道:“泄露禁中机密。我是宗室,最大的处罚,就是让我出家,或者替哪位祖先守一辈子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石越见她嘴里虽然说得轻易,但是说到守陵之时,身子却是不自禁的颤了一下。知道那种孤独寂寞,对于柔嘉这样的女孩来说,实在比死了还要难受,又岂有不怕之理?他心中亦不觉感动,不由放低了声音,柔声道:“县主,此事千万不可再告诉任何人。就当是我们俩的秘密……”
“可是……”柔嘉抬起来头,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我已经告诉了十一娘,也告诉了皇兄……”
“皇上?!”石越顿时怔住了,声音都不觉提高了许多。
“是啊。”柔嘉被石越的样子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错什么事情,回答的声音都变得细不可闻。
沉吟良久,石越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告诉皇上的?”
柔嘉歪着头想了想,道:“是去年腊月十九日。”
“腊月十九日,难怪皇上那么突然要让二王出京。”石越在心中思索着事情的前前后后。“嘉王一向爱好医术与道术,并无野心。但他接到旨意立即出京,却显然是听说了什么风声。昌王虽然不与朝中官员结交,但是却常常向皇帝谏言新法,几次把皇上惹得勃然大怒。平素所交游的布衣中,也多是儒生,待人接物,称得上礼贤下士……此时又迟迟不肯出京,难怪吕惠卿要和我联名请皇上封皇子为尚书令,而皇上居然也立即答应,司马光也不反对……”突然之间,许多隐隐约约的事情,立时变得清晰无比。
“喂!”柔嘉嗔怪的瞪了石越一眼,忽又想起一事,奇道:“太皇太后误会你,你不担心么?”
石越苦笑着摊摊手,道:“我担心也无用,这种事情,只能日久见人心。千万不能解释,也不能刻意去做什么,否则只能弄巧成拙。你懂么?”
“你当我是小孩么?我自是懂的。”不知为何,柔嘉心中忽然泛起一丝莫名的烦恼,停了一会,方说道:“但是我听十一娘说,有人去了郡马府,要了她大婚那日的礼单。十一娘还说要礼单的内侍还特意要了你送的东西,说是皇兄要看。她担心终会连累你……本来我想十一娘最得太皇太后宠爱的,而且那次送礼,也是我逼你的。我想让十一娘向太皇太后与太后求求情……我这几日想见皇兄解释一下,却总是被挡住了……”柔嘉越说越觉得内疚,说到后来,便如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石越却是越听越心惊。与宗室结交,这个罪名是非常微妙的。如果得意之时,自然无人管你;但是一旦失势,却是一条能让人丢官罢职的大罪。本来太皇太后对自己有点猜忌,石越并不在意。但是如果皇帝对自己也动了怀疑之心甚至厌恶之心,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的棘手。但是无论如何,石越自是知道此事与柔嘉无关。他勉强把这些事情暂时从自己的脑中赶开,挤出笑容来,温声道:“你放心,皇上是明君,不会错怪我的。现在皇上龙体欠安,你千万不可以再给皇上添麻烦了,否则才真是我的罪过。便是太皇太后,眼下也是凤体违和,不可以为了这点事情惊动。只待太皇太后与皇上身子大好了,我这点事情,也自然烟消云散了。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真的?”柔嘉将信将疑的问道。
“真的。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要让太皇太后与皇上安心养病。别的事情,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石越非常笃定的答道。
柔嘉低了头,想了半晌,道:“可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喂……”柔嘉突然提高了声音。
石越含笑望着柔嘉,道:“县主还有什么吩咐?”
柔嘉瞪了石越一眼,高声道:“石头,你要是再被贬到杭州去,可不能怪我,也不能不理我。最多我求十一娘,让她多求求太皇太后和太后,总想个办法让你回京便是。”
石越不禁莞尔,笑道:“是,多谢县主关心,若是没事,下官便要告退了。”
“谁关心你呀?我是不愿意让你夫人怀着身子出远门。”柔嘉转过身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玩意,含在嘴中一吹,便听一声哨响,一匹白马从山岗那边小跑过来。柔嘉回头得意的看了石越一眼,嫣然一笑,跳上马去,娇咤一声,纵马下山去了。
石越见她如此花样百出,不由摇头苦笑。正准备离开牛尾岗,忽听到岗下侍剑一声怪叫,接着便见侍剑的坐骑载着侍剑疯了似的向东边逃去,一望无际的雪地上只留下一串串风铃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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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省。
位于皇城之内的这座院子,是大宋最心脏的地区。但是除了西边那间名为“政事堂”的不显眼的房子之外,整个尚书省的保密措施都非常的不到位。石越与司马光前后共有五次上书,请求加强尚书省的保密措施,在各房之外设立警戒线甚至是篱笆,但是却一直被认为是多此一举。最后堂堂的政事堂只是通过了一道小小的决议,在政事堂外,增加侍卫警戒。至于在尚书省其他任何房间内说的话,都与在公众场所的对答相差无几——尚书省内,永远不缺少听墙角的人,而这是作风强硬的前任宰相王安石也无法解决的问题。至于其原因,则相当的微妙,李丁文曾经半开玩笑的告诉石越:“这是因为不仅仅汴京城的文官百官需要从听墙角的内侍与小吏那里购买内部消息,更重要的是皇上对内侍们的这种爱好,也很有兴趣。”
不过此时无论尚书省内的保密措施如何都已不再重要,因为发生争执的两位宰执的声音,几乎可以传到对面的枢密院了。
“嘉奖新化县令?绝对不行!此例一开,只怕各地地方官没事也要寻出事来,从此湖广四路无安宁之日!”很少真正动怒的司马光不知为何,一见到吕惠卿,心里就非常的别扭,声音也不由高出许多。
吕惠卿却也没有丝毫退让之意,“镇压叛乱,若不嘉奖,日后谁肯为朝廷尽心?”
“若不尽力,可以罢官,可以惩罚,惟独不可以赏功。一旦赏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廷重边功,边将就爱挑衅。更何况这还是在大宋的内部,从此以后,必然引发无穷无尽的叛乱。”司马光绷着脸,厉声反驳。
“不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上有所恶呢?下亦必甚焉。今日有功不赏,日后再有叛乱,则士卒无积极进取之心,官吏则推诿过错,谁愿意冒险去平乱?司马参政不怕成为大宋的罪人,本相却是不敢受后世之讥。”
“只怕要成为大宋罪人的,不是我司马光,而是你吕相公!”司马光语带讥讽的说道。
吕惠卿冷笑道:“若是司马参政不同意,那么便召开政事堂会议好了。堂议之后,再请皇上定夺。”
“悉听尊便。”司马光满不在乎的答道。
按大宋新官制的精神,重大军国政事之决策,有几种方法,一是由仆射召开政事堂会议,通过之后,再请皇帝批准,然后交门下后省的给事中们审议,三者通过,则颁布天下;二是皇帝同意后,交朝议讨论,政事堂通过,再交门下后省的给事中们审议。任何七体诏敕(册书、制书、诰命、诏书、敕书、御札、敕榜),无皇帝之玉玺,无仆射之相印,无参知政事之签押,无都给事中与有司给事中之官印,都是非法的,下级官员有权不执行。而次一等的事务,也可以由政事堂甚至是一个仆射与一个参知政事来决定,不必事事报呈皇帝,但是同样需要给事中之同意,但这种命令,就不能再称为诏敕,只能称为“堂令”、“堂札”,其效力在七体诏敕之下。更次一等的,则是各部寺之部令、寺令,部令、寺令之庶务决策,只须报政事堂与门下后省备案,接受二者之领导与监督,却不必再有门下后省之印了,但其法律效力也自然更低一等。
熟悉典制的司马光自然知道这种决策方式是对大唐三省决策精神的继承与发扬,使其更加制度化与权责清晰。这种制度既保证了皇帝对六品以上的所有事务都有干涉权,也使得政事堂能有一定程度的独立性,不必再事事都要请示皇帝。他自然知道吕惠卿利用其仆射之权力,要求召开政事堂会议,并且还要报呈皇帝批准的用意——政事堂诸相之中,只有仆射可以单独要求召开政事堂会议,参知政事必须至少二分之一发起,才有此权力——吕惠卿是想刻意向皇帝表示他对皇帝的尊重,并且故意把这件事情提高到一个军国大事的地位来,吸引朝廷的关注。司马光一眼就看穿了吕惠卿的动机,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自己根本不就是吕惠卿的目标——虽然表面上看来,有自己的坚决反对,他只能召开政事堂会议来决定。
司马光并不知道吕惠卿与石越曾经有一次密会,若是他知道他面前的这位“吕相公”一面与石越偷偷约盟,一面却又毫不客气的玩起了小动作,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厌恶。不过,他现在就已经够厌恶这个“福建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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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在同一时刻,慈寿殿。
“……古琴一架,卫夫人真迹一幅,《春山图》一幅……”一个年老的内侍站在太皇太后榻边,不带任何感情的念道。
“《春山图》?李思训的《春山图》?”曹太后打断了内侍。
“老奴愚昧,老奴不知。”内侍并没有半点惭愧之意。
曹太后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道:“哀家知道了。继续念……”
“是。……宝刀一柄。没了。”
曹太后微觉一怔,道:“就没了?”
“是。”
“看来石越还真是煞费苦心啊。”曹太后的念头并没有说出来,歇了一会,才问道:“官家是怎么说的。”
“官家把四件东西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又让人送回去了。后来,官家对李宪说,这几件物什,石越也买得起,不过搜罗起来却要费点心思。李宪说,以清河郡主之炙手可热,石越费点心思,也是人之常情,他李宪也曾经送过几样礼物,虽然比石越的要差一点,但是花的钱却是差不多。官家说,你李宪是内臣,他石越是外臣,不可相提并论。”
曹太后不易觉察的皱了一下眉头,问道:“李宪服侍过三朝皇帝,连他也替石越开脱?”
“这都是老奴从别处听来的。不敢欺瞒娘娘,老奴等做内臣的,每年都会收到一些外官的礼物。石越每年冬至与端阳的礼物,便是他远在杭州之时,也是从来不曾少过的。虽然礼物都不重,不过是一点特产之类,但是内臣中,都感念他这么一点心意。”
曹太后瞥了他一眼,道:“张严,你也收过石越的礼物?”
“老奴的确收过。熙宁宰臣之中,不送礼的,只有文彦博、唐介、王安石、司马光几个人。其实这也是惯例,连韩琦和富弼,在仁宗的时候,听说也送过的。不过老奴却没有资格收罢了。”张严自从仁宗朝宫中之乱起,就跟在曹氏身边,自然知道面前的太皇太后,是不可欺瞒之辈。
“唔。”曹太后沉吟了一下,问道:“那你为何不替石越说话?”
张严笑道:“外臣们送礼,是前朝的书看多了,图个平安无事。却不知本朝祖宗家法,远胜于前朝。老奴收礼,只是贪了这个便宜,也是怕不收礼反惹人忌恨之意。并非是收了礼,就要替他们讲话的。娘娘一向知道老奴,却是再没有那个胆子,敢去议论朝政,品评大臣。”
曹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跟了哀家几十年,不要在老了的时候,把名声毁了,还把身家性命也搭上。不由若由此看来,结交内臣亲贵,倒也不止石越一人。只不过这一层上面,石越终是差了司马光与王安石一筹,也不及文彦博。”
“内臣们见了文相公,腿都有点打颤,谁敢受他的礼?其实便是相公们的礼物,也没有人敢当真全受了,必是礼尚往来。不是各宫的总管,也不会有份。内臣们也怕两府的相公,若真的犯了事,被一剑斩了,到时候只落了个白死。”
“你还算是个明白人。”曹太后躺下身子,道:“昌王的‘病’,好了没有?”
“还没好呢。”
“有人去‘探病’么?”
“倒是没听到有什么动静。不过昌王府这么大,纵有个人进去,别人也未必知道了。”
“若没有人别人去探病,过两天他病还不好,你就带哀家的旨意去探探病。”曹太后冷冰冰的说道,缓缓闭上眼睛,道:“哀家困乏了……”
“是。”张严却并没有告退,直直站立着,没有动。
曹太后半晌没听到动静,略觉奇怪,闭了眼睛问道:“张严,还有什么事么?”
“是有一件事情。”张严的语气略带迟疑,“只是老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便是。”
“有人看见,有人看见柔嘉县主,在今日六更左右,去了尚书省……”张严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饶是如此,声音还是有点发颤。
“你说什么?”曹太后霍的睁开了眼睛,严厉的目光逼视着张严,道:“你再说一遍。”
“有人看见柔嘉县主,在今日六更左右,去了尚书省……”
“她去那里做什么?尚书省谁当值?”曹太后的语气越来越严厉。
“不知道县主去那里做什么,尚书省昨晚是石越当值……”
“胆大包天!”曹太后气得身子直发抖,好半晌才说道:“柔嘉是怎么进宫的?”
“她昨晚陪皇后下棋,宿在皇后宫中。一大早,皇后不见了她身影,就差人去找,结果有人说……”
“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皇后已经让知情的人全部缄口。算上奴才,不过四五个人。”虽然知道太皇太后不至于杀自己灭口,但是说起这种宫闱之事,张严还是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在尚书省呆了多久?”
“不到十分钟。很快就出来了。后来就出了宫。”
“去了哪里?”
“不知道。”
“此事关系到皇家的体统,不可外传。”曹太后毕竟是见过各种世面的人物,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但是从她微微抖动的手臂,可以知道她的震怒并没有平息。
“老奴知道。且这件事,当是柔嘉县主一时好玩。”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可外传。”曹太后严厉的望了张严一眼。
张严哆嗦了一下,道:“奴才明白。”
“你去把邺国公叫来。”
“是。”张严不敢再在慈寿殿多停,立时恭着身子,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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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邺国公府后门。
柔嘉牵着白马,哼着小曲,轻轻叩了几下后门的门环。如往常一样,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但是柔嘉却怔在了门口,因为站在面前的,不是柔嘉的丫环,而是一脸怒容的邺国公赵宗汉。
“爹爹。”柔嘉眼珠儿一转,灿然笑着,张开双臂,扑向赵宗汉。
赵宗汉万万料不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来这一手,又是恼怒,又是怜爱,心中顿时一软,几乎就要硬不下心去责罚了。但是慈寿殿太皇太后的严辞切责,却让赵宗汉心中一凛,勉强硬起心肠来,一把拉开柔嘉,板着脸说道:“你随我来。”说罢转身向自己的书房走去。
柔嘉吐了吐舌头,象小猫似的紧紧跟在赵宗汉的身后,一只手还紧紧拉住赵宗汉的衣襟。
到了书房,赵宗汉吩咐一声,把所有的下人全部打发出去,只余下他与柔嘉二人。这才看了柔嘉一眼,道:“十九娘,你跪下。”
柔嘉此时早已发觉情势不对,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因笑嘻嘻的跪下,道:“爹爹,不可打得太重,会很痛的。”
赵宗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是他本来就最没有威严的一个人,竟是被柔嘉弄得无可奈何。好半晌才又硬起心肠来,冷冷说道:“你最近都在胡闹什么?”
“女儿何曾胡闹?不过是去陪十一娘和圣人下下棋,有时候也去蜀国公主那里玩玩。”柔嘉对付自己的父亲,早就驾轻就熟。
“是么?”赵宗汉冷笑了一声,道:“你就没去过尚书省下棋?”
“什么尚书省?”柔嘉心中暗叫糟糕,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天真的问道。
赵宗汉见她神色,若非知道太皇太后素来英明,几乎要被她骗过,以为她是被人委枉了。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竟然已经无法无天到了这种地步,须知尚书省那个地方,没有诏令,连他也不敢随便去。他女儿倒好,六更时分居然大摇大摆去了尚书省。完全是把皇家的种种忌讳,朝廷的各种礼法都不放在眼里。想到自己在慈寿殿被太皇太后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惧又怕,又惭又愧,赵宗汉不由有点怒气上涌,厉声喝道:“你还要抵赖什么?连太皇太后都知道了。”
柔嘉眼见父亲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早己知道此事难以抵赖了。但是却不料竟然惊动了太皇太后,不由大吃一惊,急道:“女儿只是去玩玩。”一面偷觑赵宗汉的脸色,一面低声问道:“不会连累别人吧?”
她不说这话还好,此话一出,却是把赵宗汉的火气全部激了出来。赵宗汉涨红了脸,粗着脖子瞪着柔嘉,冷笑道:“是啊,现在还担心会不会连累‘别人’呢!我的宝贝女儿真了不起,柔嘉县主,你就敢去尚书省玩?你怎么不去明堂玩?你怎么不去太庙玩?!”
柔嘉见父亲如此模样,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做声。
“赵云鸾,你听好了。太皇太后旨意,从今日起,无诏不准你进宫,不准你离开邺国公府一步。我已经让人收拾了一间院子,你就去那里闭门思过,每天陪陪你母亲。”赵宗汉一口气说完,又道:“从明日起,你每日抄一百页的班昭《女诫》和长孙皇后《女则》,抄不完,就不要吃饭。”
柔嘉几曾见过自己父亲如此声色俱厉的对自己,嘴一扁,眼睛一红,赌气道:“不让出门就不让出门。什么《女诫》《女则》,饿死我也不抄。”
“你……”赵宗汉不料柔嘉还敢顶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举起手来,作势欲打,可看着眼前这个明艳照人,天真可爱的女儿,泪汪汪的望着自己,却是实在下不了手。半晌,才软绵绵把手放下来,叹了口气,几乎是哀求的说道:“十九娘,你是皇家的女子,比不得平常百姓。你总不能忍心因自己一人之不端,把全家几百人都连累了吧?这次太皇太后没有收回你县主的封号,已经是格外开恩。若有下次,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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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嘉县主被邺国公赵宗汉“严加管束”之后的第三天。
石越府邸。
“陆佃在《新义报》呆不长久了。”李丁文一面看报纸,一面淡淡的评论道。
“李先生何出此言?”陈良奇道,拿起一份《新义报》,念了起来:“……当使天下咸知,诛异族,开疆域之功,大宋不吝厚赏,此王韶为枢使,薛奕拜侯爵也;至于镇压同族,平定叛乱,虽有功不可厚赏也。盖国内之叛乱,是朝廷之羞耻,社稷之非福,用兵平乱,不得己而为之。此事于朝廷不足为庆,于官员不足为赏……”
“这么大胆的评论,他也敢说。而且又是和吕惠卿唱反调……”李丁文幸灾乐祸的说道。陆佃自从王安石罢相后,虽然一直是《新义报》的主编,主管朝廷的喉舌,但其立场,却已经较为中立。既不倾向吕惠卿,也不倾向石越。但是支持变法,依然是《新义报》的主要倾向。而在政事堂微妙的平衡中,陆佃也依然担任着《新义报》的主编。
陈良叹道:“新化县叛乱朝廷知道不过四天,但是《汴京新闻》和《西京评论》却在昨天不约而同的知道此事。实在是厉害。而《新义报》居然敢大张旗鼓的讨论政事堂正在讨论的问题,却也是让人吃惊不小。陆佃写这则评论,究竟是什么意思?迎合司马光,和吕惠卿破脸?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主编而已。”
“也许他不过是忠于自己的良心罢了。”李丁文略带讽刺的说道。“眼下管不了他陆佃如何,屋漏偏逢连夜雨。早不来晚不来,初三,新化县叛乱事件;初四,岳州军屯侵占民田,百姓联名告状;初五,卢阳县军屯数十名士兵胁持军屯长哗变。虽然都是些小事,但是连在一起发生,就显得军屯政策弊端甚多了。现在我们只要等着有人拿这些事情来做文章便是。”顿了一会,李丁文又悠悠说道。“新化县叛乱的事情本不足为惧,无论他们怎么样报道,实际上远在荆湖南路穷乡僻壤的事情,对于汴京士林与汴京百姓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谈资而已。朝廷也不可能因为这一点点小事而放弃利益甚大的军屯计划。只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时机非常的不凑巧。”
“是啊,现在汴京的上空,风云密布。”
“这场风云本来公子并不是风暴的中心……”
二人正在交谈着对时局的看法,门房进来禀道:“李先生、陈先生,门外有个道士求见。”
“道士?”李丁文与陈良顾视一眼,见二人眼中都写满了疑惑。李丁文笑道:“是找刘道冲的吧?……问问他是找谁的,若不是找人,便让他离开。”
“他说是王昌先生派人前来,拜见参政。若参政不在,便要见见李先生。”
“王昌?”李丁文心中一凛,望着陈良,见陈良点了点头,李丁文站起身来,说道:“你去告诉他,王先生的人,参政不在,不便在府上相迎。我今天晚上,在陈州酒楼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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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陈州酒楼。
很少有人知道,陈州酒楼从熙宁九年腊月开始,实际上已经是唐家的产业。在这里单独的院子中密会一些不方便在正式场合相见的人,李丁文认为是比较安全的。他一点也不相信何畏之,所以,李丁文同样也不相信何家楼。
“无量寿佛。”在李道士的佛号之中,李丁文开始打量眼前之人。很快,他的目光中露出惊讶之色。
“是你?”
“不错,是我。”李道士微微笑道。
“你投入了昌王门下?”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昌王非可为之人。”
“我岂不知。昌王虽然礼贤下士,但是无进取之心。彼若为君,不过中庸之主。或者是又一个仁宗。”
李丁文冷笑道:“就怕是又一个真宗。”
李道士沉默良久,道:“昌王似非怯懦之人。”
“其材华又岂能与今上相比?”李丁文冷笑道:“你既知我在石府,还想要游说公子投入昌王一边?”
“一个平庸的君主,可能更容易发挥臣子的才华。此诸葛亮之于刘禅是也。”
“你知道我家公子之志向?”
“不知道。我云游四方,少问政事。”
“可你偏偏却涉足了这个旋涡。”李丁文指了指面前的椅子,道:“请坐。”
“事有非常而已。”李道士从容坐下,缓缓说道:“但是我相信昌王将来不是昏君。”
“但也不会是一个有进取心的君主。”李丁文淡淡的评价道,“何况,昌王不会有任何胜算。”
“若他有两宫太后的支持呢?”
“两宫?”李丁文反问道。
“太皇太后病重了,皇太后是昌王的生母。”
“别说皇帝未必大行,纵然大行,皇太后固然是昌王的生母,但他也是皇子之亲祖母。你以为皇太后会为了昌王而不择手段么?昌王最多能让皇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承认既定之事实罢了。”李丁文言辞之中,充满了讽意。
“济,你知道我的身份。但是既便以我的身份,我也认为当今的皇帝,有着强烈的进取心,宋朝建国以来的皇帝,除了宋太祖,当今皇帝要排在第二名。他实际上比赵光义要出色。”李丁文竟然毫无顾忌的口出悖逆之词。
李道士却是毫不惊讶,淡淡说道:“我现在是出世之人,不再叫济。”
“你这个出世之人,却一只脚踩进了世俗间最多勾心斗角之所在,还谈什么出世?”李丁文动了下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笑道:“良臣择主而仕,你不若投奔石府罢。我可以告诉你,最低限度,我家公子能帮助当今皇帝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
李道士微微一笑,反问道:“最低限度么?”
“不错。”李丁文注视着李道士,不再说话。
“我见过薛奕。”李道士笑道:“石越的目光的确前所未有的广阔,华夏人从未把目光投入过南海诸边广大的领域,他是第一个。但是中国之患,历代以来,都在西北。不解决西北的问题,终于是不行的。太祖皇帝之不及周世宗,就在于此,周世宗本欲倾国之力,先克契丹,再回师一鼓平定江南,先难后易;而太祖皇帝却是先易后难,结果国力已疲,英雄老去,契丹为大宋之患达百年之久。”
“你的见识始终有限。”李丁文毫不客气的批驳道:“你的目光始终局限在西北和燕云。你不知道今日之形势,大异于当年。大宋经营南海,没有伤到中国一分元气,反而解决了中国许多的问题。大宋只不过是顺便在经营南海而已。”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潜光,我是来游说你的。”
“但是你也知道昌王不足以成事。”李丁文道:“你如何可以来说服我?更不用我家公子。”
“我不必要说服你什么。我只是给你与你家公主一个机会。如果有朝一日,朝堂之上,要议立昌王,只要你家公子不反对,昌王许诺,尚书左仆射之位,便是你家公子的。你应当知道,如果立幼君的话,以现在的情势,辅政大臣,未必能轮到石越。这个机会,用或不用,我不多说。”
李丁文笑道:“你不怕我去告密?”
“你方才说了如此多的悖逆之话,你不怕我去告密?”李道士反问道。
“谁会相信?”
“的确,谁会相信?”
李丁文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酒,笑道:“自古以为,以昌王开的条件最为大方。什么也不用做,就有宰相之位在那里摆着。”
“所以我认为你家公子没有理由拒绝。”
“但是谁也不知道昌王会不会反悔,对不对?”
“昌王倒是愿意立下字据,但是不知道石参政敢不敢?”
李丁文冷笑道:“字据又有何用?你回去转告昌王,便说我家公子已经知道了。”
“那么他会如何做?”
“我不知道。”李丁文笑道:“我家公子并非我的傀儡。而且,虽然我家公子不用做什么,但是昌王绝不可能对每个人都如此大方。想来自有人为昌王摇旗呐喊。让我想想……”李丁文侧着头,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下,道:“我若是你,首要之事,无非两件,一是把文彦博、司马光这些威望甚高,又死心眼的臣子赶出朝廷;另一件,就是找几个敢在朝堂上说话之人。”
李道士默不作声,把文彦博和司马光赶出朝廷,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本来这件事情上面,昌王和吕惠卿有利益交汇点,但是偏偏昌王绝不愿意和吕惠卿合作。
李丁文笑道:“来来,这等大事,我也做不得什么主,不如来好好喝几杯,叙叙旧。”
“潜光,不论如何,我劝你转告石参政,让他考虑一下。他眼前就有莫大的麻烦,若是他同意王爷的条件,那么王爷就会力保他这次无事。否则,我不敢保证你家公子还能不能留在汴京……”
“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延安初见之事……”李丁文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李道士在说什么,滔滔不绝的说起了他与李道士过去的往事。
李道士暗暗叹了口气,他早知道有李丁文在石越的幕府,是绝对要不到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的。“不同意,就是反对。”李道士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也许,真的要把石越赶出朝廷了。”若是有文彦博、司马光、石越三人在朝中公开反对,再加三人那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就算是两宫太后一致想立长君,只怕也会无济于事。李道士可不希望到时候有数以万计的白水潭学生前往宣德门前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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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李道士,还是李丁文,此时都不知道。在睿思殿,每日靠盐水,稀汤,参汤等物维持生命的赵顼,此时正强打精神,看着一幅巨大的天下郡县图屏风。
要强的赵顼,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这场病而影响改革,已经决心要在病中来推动延误已久的地方官制改革。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