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财只是身外之物,丟了也就丟了,他虽然此时正值晦气之时,也未曾将之放在心上,但是那一封信的丟失,却让他意识到出大事了!寻常盗贼,是决不会偷他书信的。
“沈大人!”
沈起被吓了一跳,猛然一震,霍地转过身来,却见是两个清秀少年,他认得这是王雱的书僮王芄、王兰。连忙收敛心神,努力镇静下来,一边勉强笑道:“是你们叫!”
王芄、王兰给沈起见了礼,方说道:“沈大人,可是出什么事了吗?”
沈起哈哈一笑,道:“无甚大事,不过被小贼偷了一点银子。怎么样?二位见过蔡中丞了吗?”
王芄、王兰相顾一眼,王兰立时走到屋外,显然是戒备来人,而王芄则又游视了房中一眼,见再无旁人,这才说道:“已经见过了。”
沈起稍稍放下心来,展颜笑道:“来,咱们坐下说话。”
王芄也不推辞,与沈起相对坐了,说道:“蔡中丞说皇上非常的生气,这件事甚是难办。”
沈起“呸”了一声,冷笑道:“还不是索要贿赂?皇上怎么看这件事,还不是执政大臣们的一张嘴说死说活?往坏里说,我这是抗旨兴事,往好里说,就是为国者无暇谋身。春秋经义里,还找不到替我辩护的话么?”
王芄微微一笑,道:“正是这样的道理。不过我家公子早有妙策一一他知道蔡中丞现在也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怎么说?”沈起不觉向前倾了倾身子,专心听[玄武手打]王雱的书僮给他分析朝中大势,他深知王雱热心权术,虽身在南京,但是于汴京朝局洞若观火,加之王安石虽已罢相,但是新党之中,未必没有依附传话之人,王芄虽只是十书僮,可在这样的主人身边,知道的事却未必会少了。
“沈大人治民打仗,都是个人才。但若论到对朝中大臣的了解,却不及我家公子。如今我家相公退居金陵,朝中主张变法的大臣,以吕参政、蔡中丞、曾计相三人为首。我来京师之后,曾大人也去了广州,那么此刻,朝中自然只余下其余两人。”王芄娓娓道来,神情竟似教授弟子一般。
沈起心中冷笑了一声,脸上却做出虚心受教之态,点头道:“正是如此。”
王芄见他如此,更加矜持,昂然说道:“既以二人为首,那么其他支持变法的臣子,便只有四种选择一一或者支持吕,或者倾附蔡,或者谁也不支持,只支持变法,或者干脆投奔正在得势的石越!而石越此人外似忠厚,内怀奸诈,是个十足的伪君子,但凡此类人,久必败露,到时候自然由不得皇上不信,旧党唾弃,众叛亲离.所以吕参政与蔡中丞心中所想的,必是由谁能继承我家相公之位,得到皇上的信任、众大臣的支持,来主导变法。所以这却是瑜亮之争。”
沈起自然知道王芄对石越的评价殊不可信,不过对于吕惠卿与蔡确的心理分析,他倒是深以为然的。
“所以,沈大人也无须太过担心。吕参政如今在朝中支持者寥寥,那些亲附他的人,都是些无知无学的小人,不过想借此幸进。下无有力大臣的支持,上也无皇上的信任一一皇上此时的信任,还是全在石越身上。因此吕参政对我家相公,至少要保持一个尊重之态,否则只怕内外交攻,立时便要被逐出朝廷。蔡中丞身在御史台,身份超然,本来可以让他更多的博得众人的好感,他既交好冯参政,又向石越示好,与旧党、石党若即若离,这是他的优势,但也是他的弱点一一如果他无所顾忌的打击支持变法的大臣,甚至涉及到我家相公,沈大人试想一下,支持变法的大臣将如何看待他?如果果真如此,他就只有彻底转向,依附石越一一但是他之前弹劾石越的旧恨,不止一桩,他又如何信得过石越?雷州、崖州,说不定便是他的终老之地。”
沈起听了这番话,细细思忖,似乎觉得颇有道理,但又隐隐觉得其中似乎还少了点什么,但一时间竟想不出来。迟疑丰晌,问道:“既如此说,那么为何蔡中丞说难办?”
王芄冷笑道:“沈大人还不明白吗?蔡中丞当然难办,因为吕参政正拿着您做棋子,逼着蔡大人落子呢。蔡大人若放过您,皇上那边如何交差?石越那里如何交待?若是严惩您,我家公子那面,他又当如何处置?他想干干净净,却偏生不能,岂不为难?这件事情中间,最痛快的,就是吕参政吕大人了!”
沈起心一沉,“这么说来?我的事情岂不是?”
“沈大人自己也说了,春秋经义中,一定也有帮您开脱的那一条。所以您不用着急,蔡中丞定是恃一个拖字,拖得皇上火气渐小,拖到他可以从宽处置。这样他才能把事情做得圆满。如今朝中局势瞬良万变,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只要待我家公子病体稍愈,大人既便是这次稍受委屈了,我家公子也能帮您把这委屈加倍的补还过来。”
沈起望着口若悬河的王芄,心中忽然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还有一丝后悔。他又想起了丟失的那封信,心中竟有一种快意吧:丟就丟吧,丟得好!我沈起未必便是你们的棋子!
这天上午,石越陪着皇帝接见了数十十官员之后,赵顼却忽然叹了口气。
石越连忙问道:“陛下?”
“在工部之下,单设一个黄河水利司,专门负责黄河的堤防与疏浚、漕运等事,本来也是好事,但是本朝自仁宗皇帝以来,因为黄河改道,对于治理黄河究竟是立堤还是分流泄洪、或者引其回归故道,一直争论不休。这个黄河水利司郎中的人选,也实在难以确定。”赵顼双眉紧锁,优形于色。
石越对于河事一窍不通,沉吟半响,方说道:“陛下,臣实在不懂河事。只是也读欧阳修、司马光等人的奏疏,只觉得各有各的道理。熙宁元年,陛下曾经派司马光、张茂则视察河事,但是朝议终于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如今黄河隔年决堤,朝廷的决定是想让黄河回归二股故道,究竟成与不成,总是难说。欧阳修曾说,开河如放火,不[玄武手打]开如失火。那说的自然是当年治理黄河,皆不如法。白白劳累百姓,不仅无功,反增其害。臣以为这一层,自是不能不防。但是如果真有办法能解决水患,臣以为也不应当害怕劳动百姓,毕竟一时受累,后世得福,朝迁没有不做之理。”
赵顼点点头,说道:“只是事情不成功之前,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可行,却也好生让人为难。”
“以臣在杭州的经验,倒有一个办法。臣以为,这河害自大禹以来,便没有消停过。因此治理黄河,其一不能急功近利,不要想在几年之内,彻底消除水患,其二不可劳民过甚,否则隋炀帝之事,难免复见于今日,其三,要积思广益,慎重行事,凡事先求其少害,不求其无害。但少让一些百姓遭灾,便是成功。因此,臣想,陛下可以下诏,天下吏民,凡知水利者,可以入登闻鼓院求见,朝廷便着几十官员选拨,若其真有本事,那么可以让尚书省诸相召见,给一个从九品的官职,或者不授官职,只给俸禄,让他们沿河岸考察水利,将如何治理,写成详详细细的意见,再交给尚书省与沿河各州县守令讨论,这样决策,相信应当可以比较让人放心。”
赵顼思忖一会,笑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但是朕却实在没有这种耐心。”
石越正色道:“大禹治水,也用了十余年。若没有耐心,岂能成功?陛下非得有耐心不可,而且须得明白,这是百年之计!要让各书院博物科专门培养水利人材,出版水利书籍,代代积累经验,求得后世有朝一日能终于消除水害。如此,千百年之后,人们自会钦服陛下的远见卓识,陛下的功绩,将不在大禹之下!”
赵顼注视着石越,忽然笑道:“那石卿认为谁可以做黄河水利司郎中?张巩?李立之?范子渊?朕特准爱卿决定这个人选。”
石越略一躬身,恭声答道:“臣是翰林学士,只当建议,不当决策。决策之权,在陛下与尚书省.朝廷体例,是治世之根本,断不可轻废,否则纲纪紊乱,是祸非福。”
赵顼沉吟良久,忽然哈哈大笑,一面指着石越,温声说道:“真是难得有卿这样的人。”
“陛下。”石越垂首欠身,正待说话,赵顼晃了晃手,笑道:“昨天晚上,通进银台司递上来开封府的一份奏疏,卿可知道说的是什么?”
“臣愚昧。”
“朕也不知是什么事,看了才知道,原来是开封府推官破获了一起盗窃案一一不,甚至没有破获!不过是缴获了一批脏物。”赵顼淡淡的说道,但声音中却是明显的嘲讽之意。
石越莫名其妙的望着赵顼,不知道一件这么小的案子,究竟什么原因,竟会惊动到皇帝御前。
赵顼向石越倾了倾身子,冷笑道:“卿可知道这些失窃的物什是哪位大人的东西么?”
“臣……”
不待石越说完,赵顼已经先说了出来,“朕本来也如卿般奇怪,心想是什么人的东西值得开封府这么巴巴的递给朕?又是什么盗窃案值得直达九重之内!嘿,谁知原来竟然是朕的前桂州知州沈起沈大人!”
“啊?!”石越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情,此时乍闻,也完全是大吃一惊。
“开封府没能抓到盗窃,却捡到了他留下的赃物。这些赃物里面,别的东西倒也平常,唯只有一封书信,却是非同寻常。便是沈起沈大人,也还一般,更不得了的,居然还牵涉到本朝一位青年俊杰!哼哼……”赵顼越说脸色越是难看。
石越听到“青年俊杰”四字,心里便是一阵格登,但随即又想到,皇帝既然这般说起,那么此事与自己必然无关,这才心中稍安。
赵顼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愤怒,只见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石越,咬牙说道:“卿可以自己看看,当可知道人心如何险恶法!”
石越赶忙恭恭敬敬的接过信来,略一浏览,背上已是冷汗直冒!这便是王雱写给沈起的书信,那桂州田宅,自是王雱帮忙购置一一但让石越想不到的是,这还只是这一桩大阴谋中的小小的一个佐证罢了!王雱之计,是让沈起派人深入交趾,买通交人将领,伪造一些与石越的书信。信中石越将保证在朝中帮助李乾德,采取利用杭州海船水军给交趾提供援助等方式,帮助交趾攻下占城。而交趾的报答是,和大宋和平共处,在石越有朝一日不顺之时,为石越与海船水军提供据点,到时候从交趾反攻桂州,让石越割据两广为王!购置田产,不过是石越在桂州设置据点的一个伏笔罢了。王雱在信中叮嘱沈起须得小心行事,耐心等待时机,只待朝局有变,就抛出此计,可置石越于死地!
但是王雱却没有料到沈起罢职、交趾屈服,令得田产一案提前泄露于是这桩阴谋,还没有发动就败露了。
“陛下……”石越身上的冷汗涔涔,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和王雱根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勉强也还算是亲戚,王雱竟然如此狠毒要致自己于死地,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赵顼默默望着石越,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依他之罪,便是赐死也不为过!”
石越静静的望着赵顼,见他脸上虽然大有愤怒之色,但又有犹疑之状,便知道皇帝此时兀自还在顾及与王安石的情份。若以他的本心,此刻实在恨不能置王雱于死地方能后快,但是此时的石越,已深深明白凡做大事的人,却多半做不得快意事。
当下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干稳的说道:“陛下,于王元泽,臣已无话可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于王相公,还望陛下稍存些体面才是。陛下与相公君臣相知,臣也惟愿陛下能全始全终!”
赵顼赞赏的望了石越一眼,轻声说道:“朕会派人将这封信还给王元泽。”
赵顼与石越又说了一会话,听到午时的钟声响起,石越便告退出了迩英殿。刚刚走下了白王阶,便见童贯鬼鬼祟祟走了过来,低声唤道:“学士万安。”
石越皱皱眉,问道:“有什么事吗?”
童贯压低了声音,说道:“刚刚学士府的书僮侍剑带话进来,说府上有要事。”
“什么要紧事?”石越心不在焉的问道,“石珍案”如此顺利的了结之后,他的仕途现在看起来,是可以一帆风顺了。下午皇帝将要召见准备拜兵部侍郎的郭逵,顺便讨论一下军事改革的事宜,事关重大,他甚至没有时间去高兴自己前面的一块障碍已经被扫除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还要好好理一下思路才行。
“奴才也不知道!”童贯对石越格外的巴结,这让石越完全不能理解——他是中官,没有必要来巴结一个外官的。“但是听说侍剑的样子非常着急。”
“嗯?”石越怔住了,是什么事让侍剑冒着禁令来见他?
正思忖间,一个宦官已经急沖沖走了过来,石越隐约认得这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小太监,还不及他细想,那小太监已经看到石越,也不待站稳,便尖声叫道:“接太皇太后懿旨!”
唬得石越等人连忙拜倒接旨。
“石学士,太皇太后口谕,让你立即回府!”
石越不由呆怔了一会,这才站起身来,一时间心乱如麻,他此时实在难以猜出自己府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居然会劳动到太皇太后下旨。他急忙谢了恩,由小太监引着他出了西华门,侍剑早已在门外等候,旁边还有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相貌似曾相识,但此时的他已经无心细想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了侍剑脸上的惶急与大汗。
侍剑见他来,立即牵着马迎了过来,口中急道:“公子,快快回府罢!夫人要生了……”
“什么?”石越的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敲了一下,一下子就懵了。梓儿此时怀孕尚不足六个月,这个时候早产,凭谁都知道凶多吉少。尤其是当时卫生条件低下,即使是正常生产,为此丧命孕妇的也为数不少,何况梓儿这是毫无预兆的早产?他也顾不得许多,甚至不敢去多想,只是跳上马去,使劲挥鞭,往府邸的方向跑去。侍剑与那个少年见他话也不话,跳上马就惨白着脸打马狂奔,也只得立时上马跟上。
一路之上,石越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挥鞭住家中狂赶,什么也不敢想,深怕此时一想那些种种可怕的念头就会浮上来将他吞噬掉。此时正值正午,街上行人众多,熙熙攘攘,而从西华门到石府,还要经过许多条热闹的大街,他既没有带仪仗,更无人清道,这般纵马狂奔顿时沖得街上行人七零八落。街上巡逻的卫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还是个疯子,也叫喝着跟在后面狂追不止。
好不容易奔到府前,石越翻身跳下马来,连马也不顾上,便径直沖进府去.紧随而来的卫队在石府前面面相觑,显然是大感为难,一时也没有人敢说要入府搜查。正没奈何处,又听两骑[玄武手打]从后面沖来,两个少年下了马,一个书僮打扮的人翻下马来,便也径直沖进府中。另一个少年公子却勒马望了这些卫队一眼,冷笑说道:“你们快快散去,这是你们呆的地方吗?回去上司若要交待,便说是柔嘉县主做的。”
那些卫队听他这么一说,哪里还敢停留?顿时散去。那个少年得意洋洋的下了马,便柱石府走去,竟也没有人敢加阻拦。
石府中的下人,正乱得热锅上的蚂蚁也似,也无人留心他,他一路穿堂入室,直到了内堂。却见蜀国公主、清河郡主、王倩、程琉都坐在那儿发呆,阿旺等几个丫头走来走去,似那无头的苍蝇一般,石越却不在堂中,便高声问道:“石越呢?去哪了?”
蜀国公主抬眼望见是她,叹了口气,说道:“他进产房去了,怎么劝也劝不住!”当时的风俗,男子是不能进产房的,否则便会有血光之灾,但此刻的石越又怎会理会这些忌讳?
那少年笑道:“啊!我现在看他可顺眼多了。鲁郡君怎么样了?”
蜀国公主摇了摇头,黯然说道:“还在半昏迷当中。”
“孩子呢?”
“自是保不住了。”蜀国公主一面说着,一面双手合什,轻声祷告。
少年的脸色立时黯淡下来,也不多说,转身便往产房走去。
慌得众人急叫:“十九娘,你去不得。”
柔嘉却早已闯进产房之中。
这个少年,正是柔嘉县主,她今日正好陪着蜀国公主等人来看访梓儿。不料竟然赶上梓儿早产,家中虽有男子,除了唐棣外,却都不敢踏入内房。而众女子中,有生产经验的,也唯有蜀国公主一人,情急之下,只得由蜀国公主来主持大局,但不料竟遇上梓儿难产,性命堪危,当下一面吩咐稳婆来引产,一面便急急忙忙带了柔嘉进宮。因为怀胎六月早产,后果实在难以预料,蜀国公主念在相交之情,无论如何也要求太皇太后下旨让石越回府不可,同时也好带来御医。
好在蜀国公主见了太皇太后,说起此事,立时得到应允。蜀国公主这便带着御医先行回到石府,柔嘉却孩子脾气,偏要到西华门外等候石越。她此时年纪渐长,略解人事,一边见到的是王诜对蜀国公主的薄情与冷淡,便想看看这不纳妾的石越对待妻子是何等模样。却不料见石越如此情急担心梓儿安危,不由得大生好感,竟然替他揽下沖乱街市的罪状来。
此时她蹑手蹑脚的走进产房。却见石越坐在床头,将梓儿轻轻抱在怀中,身子微微颤抖,显然心中激动.梓儿躺在他的怀中,脸色苍白如纸,半睁着眼睛,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却又隐隐的带着一丝哭腔,“大哥,我对不起你。”
石越伸出手来,轻轻擦去她眼边的泪水,柔声安慰道:“傻瓜,是我害得你受苦,是我对不起你才对,是我对不起你……”他喃喃的说着,声音却不由自主的发颤。
梓儿轻轻闭起眼睛,泪水依然从她紧闭的眼中溢出,她微微摇了摇头,哽咽道:“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石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柔声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大哥只要你平安就好了,你平安就好了。”他反复念叨着,眼中犹有惊悸,似乎这句并不单只是安慰梓儿,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孩子。”梓儿的声音中,似乎有无限凄伤,令得石越的心,似乎也要在这一刻粉碎了。
石越俯下身去,轻轻吻去那些泪水,温柔的劝慰道:“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以后还会有的,很多个孩子……”他顿了一顿,忽然轻轻说道:“天可怜见,你却会平安无事!”
柔嘉见他真情流露,忽然间觉得心里酸酸的,泪水也似要流出来了,她咬着嘴唇,轻轻退出房外,痴痴的想着,痴痴的想着,竟似呆了一般。她似乎很难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既有王诜那样的坏蛋,又有石越这样的好人。
但石越究竟是不是“好人”,委实也是很难说的事情。
冥冥中似乎果真会有一只手在推动命运的走势。正在同一天,楚云儿昏晕过去两三次,只余得心头口中一丝微气尚未断绝了。
阿沅哭得死去活来,到得最后,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杨青则是全然的不知所措,麻木的站着,似乎早已经放弃了一切抗争。打发去石府报讯的人,又被石府管事的人全部打发了回来一一石越还在宫中,又逢梓儿早产,谁会有心思去理会一个外人的死活?李丁文安排了个大夫,又随便派了几个人过来侍候,这些人早就听说过阿沅的盛气,这时一个个消极怠工。大夫看完之后,只轻轻说了句:“准备后事吧。”便匆匆离去。
如此耗到下午,楚云儿却又缓过神来了,能睁开眼睛,似乎竟可以吃点东西了。阿沅哪里知道这是回光返照,赶忙擦干眼泪,就要去熬药熬汤……
不料却被楚云儿一把抓住,轻声说道:“阿沅,你不要去了,陪我一会吧。”说着,闭了眼睛养神。
阿沅强作笑颜,柔声道:“姑娘,我去煎药,你定会好起来的。”
楚云儿摇摇头,低声说道:“我是不行了。阿沅,你不要难过。我这是解脫……”
“不会的,不会的。”阿沅说着又哭了起来。
楚云儿却只是闭着眼睛,又不说话了。半响,才说道:“阿沅,我已经把你托给石大哥照料……他是十好人,他做的是大事业,你万万不可怪他……”
阿沅哽咽着,又听楚云儿说道:“你也不可以怪石夫人,她也是个好人……我自己命苦,不愿意你也命苦,你要记得,须不可以我的事去怪旁人……”
阿沅趴在床边,泣道:“我哪里也不去,我谁也不怨,我只要姑娘好好的,我情愿跟姑娘一辈子。”
“傻孩子。”楚云儿伸出削瘦的手,温柔的摸了摸阿沅的脸蛋,说道:“扶我起来,我想弹曲琴。”
“姑娘……”
楚云儿竟然微微一笑,道:“谁知道阴间能不能抚琴呢?便顺我这回意吧。”
阿沅迟疑着退出房间,走一步回头看一眼,走一步回头看一眼。出了门,便快步走到放琴的房间取了琴一路小跑回来。刚刚进门,望那床上时,不由得心头一凉,手一松,琴“当”的一声掉到地上。
楚云儿的手僵硬的垂着,却已经断绝了呼吸,在她的脸上,似乎还含着薄薄的微笑。
五月一日的大朝会如期举行。皇帝与文武百官都穿上了正式的朝服,在大内的正殿一一大庆殿举行一年三次的大朝会。仪仗是最为奢华壮观的黄麾大仗,整个仪仗队用到数以百计的旗帜,以及五千余名精壮的禁军。四象旗、五岳五星旗、五龙五凤旗、红门神旗在风中猎猎飘扬,禁军们的铠甲在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赵顼高高坐在大庆殿的御座之上,俯视着向他山呼万岁的臣子们。在今天,他要向天下宣布,他的帝国,将开始全面而深刻的变革!
礼官们有条不紊的引导着仪式的进行,石越却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个仪式。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公布官制改革,各主要官员的任职,公布《升龙府盟约》,宣布归义城都督,然后就是献捷仪式。
这个帝国,正慢慢的开始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式来运转。
但是石越感到非常的疲惫,非常疲惫。
梓儿终于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孩子却死掉了。年近三十的石越,其实非常盼望能有一个孩子。结果在他从一桩陷害案中脱身的那一刻、在他顺利成为太府寺卿、参知政事之前的那一刻,他的孩子却死了!而且,梓儿的身子依然虚弱,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复原,更让他忧虑的,是她心中的创伤,这个孩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寄托了她几乎所有的期待与梦想,却在瞬间倾覆了,此刻没有人能够安慰她的悲伤,就连石越都不能,他甚至不敢在梓儿面前露出他的悲伤,他只能寄希望于时间,那漫长的时间会沖淡她的悲伤,会给她带来另一个孩子。
楚云儿也死了。自己感觉亏欠最多的楚云儿,竟然与[玄武手打]自己的孩子在同一天死去。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命运的残酷安排,他最终没有能够去看她最后一眼,这让他不能不感到歉疚。每当他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熙宁二年的那个冬天那个双十年华、穿着棕黄色貂皮大衣、深绛色的缎面窄脚裤,身材婀娜多姿的女子,那个容貌清丽,眉如细黛,眼似晶珠,神韵清雅如水的女子,那个和自己在酒楼尴尬对坐的女孩子,那个默默给自己弹琴的女孩子,用那样的信赖仰慕的目光望着自己……
宣读诏令的官员大声的念着:“……翰林学士石越除太府寺卿兼参知政事……”
石越默默的听着,思绪却似在一刻飞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他很想哭一场……但是他不敢。
对于升朝官来说,高潮是宣布官员的任命,还有皇上照例的恩赐。对于百姓来说,高潮却是归义城都督的任命与献捷仪式一一此后,皇帝还会开放金明池,许可百姓参观被俘的交趾战舰!
“第一任归义城都督,百姓们的热情……”只有朝中的重臣,才知道这个归义城都督,并非是一个美差,朝中没有什么大臣愿意去比桂州、雷州更远的南方,中原之人,谈瘴疠而色变,谁愿意死在那个遥远的异乡呢?
“……以狄谘权持节都督海外归义城军政事……”
诏令从大庆殿一重一重传出宣德门,很快,京师的百姓们都会沸腾起来,报纸也会关注“归义城都督”的身份来历一一为了这个,石越与尚书省诸相伤透脑筋,一个近乎贬斥的地方,要派一个让百姓觉得重要的官员,这是多么为难的事情!
亿训故翘煸斓厣璧娜搜K堑椅湎骞仪嗟拇巫樱≌庖坏憔妥愎淮碳ぐ傩彰堑纳窬恕R蛭亿驯臼钦肺涔伲坏靡眩⒆钪站龆ù尤ǎ橐宄嵌级降钠分榷ㄎ渲罢贰?br>“但愿狄谘不要墮了他父亲的威名。”石越模糊的想着。
在这整整一天,他的心神都无法集中。
七七四十九天后。
汴京城南六十里的小村庄。
楚云儿的冢边,青烟兀自袅袅不散,纸钱漫天飞舞,亦如花般慢慢委与泥土。
石越扶着病体初愈的梓儿,站在墓前。夕阳也似要渐渐入土了,残阳的光芒照着新坟,显出一种凄凉的红黄色。杨青木然站在远处,那里搭了间茅屋,是他给楚云儿守墓时居住的的。阿沅则铁青着脸望着石越与梓儿。
石越默不作声,这个地方,是他记忆最深的地方。这里是他当年穿越时空后便是出现在这里。往事前尘,已如一场遥远的旧梦,现在开始的新梦是什么呢?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荒唐。
现在此处的田地,已经全在他的名下。不过却不是兼并,因为他是以田易田,而且还加付相当于田产价值五成的补偿。但不论怎么样,此地现在已叫“石家村”。他将楚云儿安葬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梓儿从丫鬟手里要了一柱香,给楚云儿插上,轻声说道:“楚姐姐,愿你在……泉下的日子,会比这人世间更多些快乐满足。”她的声音中似有微微的哽咽,似乎是在感叹,又似是在祈祷什么,她的心绪似乎也在这一刻飘到了那遥远的地方去。
石越凝视墓碑,听了她的话,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向她柔声说道:“妹子,眼下暑气未散,我们回去吧。”
梓儿点点头,却向阿沅走去,石越连忙快步跟上。
“阿沅,楚姑娘曾经对石大哥说过,要他照顾你和杨青,你们这便和我们一起回府吧。这里我会安排人手照料的。”梓儿柔声说道。
阿沅身子轻颤,却瞪着她,冷冷的说道:“我不用你惺惺作态。我我是不会去你们石府的!”
石越见她说话无礼,不同沉了脸,喝道:“没点规矩吗?”
阿沅嘴一撇,又狠狠瞪了石越一眼,哽咽道:“我就是不懂你们的规矩,更不会假惺惺。我在这里陪我们姑娘,不用你们装做好人来多管闲事。”说罢,已经掩面跑到楚云儿坟前低声哭泣起来。杨青也走过来,低声道:“我们陪着我家姑娘便好,就求你们成全罢!”说罢竟跪了下来。
石越不料他如此,倒是怔住了。正要伸手相扶,阿沅已经跑了过来,一把拉起杨青,狠狠的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谁让你给他们下跪了?他们是大官,我们是百姓,他们蛮橫,我[玄武手打]们便让他们打死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
石越见她说话越来越放肆无礼,心中更加不悦。他心中记得楚云儿的托付,已以阿沅的保护人自居,更不在乎她生什么嫌隙,当下提高声音喝道:“真是没有管教了。你家姑娘若见你这个样子,只怕也要泉下不安!来人,把这个丫头给我绑了,带回府上。找个婆子好好管束她。”
他话音未落,已经有几个妇人走出来,她们原是出来祭拜的,那里会有什么捆人的索子,但几个妇人七手八脚的,早把阿沅架到了马车旁。梓儿不料石越如此,忙劝道:“大哥,她这样也是情有可原……”岂知阿沅挣扎不得,远远的哭叫道:“我让姑娘不安心,你便让姑娘安心了么?”
石越被她一语击中心事,身子不由一颤。咬着唇,铁青着脸喝道:“带回去。”
那些妇人早已将阿沅丟进马车里挥鞭而去。石越这才转过身来,见梓儿脸止兀自有担心忧虑之色,忙柔声说道:“我知道她情有可原。不过放她在这里,只怕性子要一日比一日激烈。不若带回府上,好好的宽解教养。日子长了,自然能领会到咱们的苦心。”一面扶着梓儿上了马车。转头又吩咐道:“杨青若愿意守灵,便让他在这里守着。若想进府上,也由他。总之他爱去哪便去哪,每月给他发钱粮便是。”
早有管事的人连忙答应了。石越踏上马车,侧身远远望见墓碑上“楚氏云儿之墓”六个大字,虽然是新立的墓碑,光鲜明洁,但在夕阳之下竟是显得说不出的凄清孤寂。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默默注视一会,终于低头钻进马车。
当石越一行回到石府时,天色已然全黑。但石府内外却是灯火通明,石越先将梓儿送回内院,未及更衣,便见唐康急匆匆走了进来。
石越见他脸上颇有惊喜之色,知道是有事禀告,便笑道:“康儿,有什么事情么?”唐康点点头,喜道:“大哥,司马先生回来了。”“什么?”石越竟是吃了一惊。
“是司马纯父先生回来了。”唐康又重复了一遍。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