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霸州地境,大片的荒野就映入眼帘,在无垠的雪色中尤显得苍凉。枯枝在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杨凌仍是钦差,但钦差和钦差不同,如今不过是奉旨查抄一个贪官,就谈不上什么大派场了,杨凌的仪仗主要来自刑部的衙差,两位旗牌官也是刑部指派的,国公府的家将只有二十人,由刘大棒槌带队,随在他的身边。
除了从国公府带出的家将,和来自刑部的人马。按照刘瑾八爪鱼性格,现在有权力插手了,他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尽管他未想过要从查抄出来建造公主白衣庵的钱财中捞取什么好处,仍然派了一个司礼太监梁洪,任命为金吾右卫提督,请旨为钦差副使,协同杨凌办案。
霸州在宋朝时,作为辽宋的边境地区,用了近五十年时间打造成为一座完全以军事防御为主要功能的城池。自1004年澶渊之盟签订后的120年间,宋朝把这里定为对辽的榷场,与辽进行榷场贸易,中原及江南地区向北方输出农产品及手工业制品以及海外香药之类。辽则从此向中原输入牲畜、皮货、药材、珠玉等等,大宋由此征收了不少榷杨商税。
照理说,这样的地方本该是十分繁华的,不过近百年来,霸州大片粮田被皇室和官府圈为皇庄、官庄,土地兼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自永乐十一年,为了加强骑兵力量对抗元朝余孽,在此计丁养马实行马政后。规定十五丁以下养一匹马,十五丁以上养两匹马,地方官吏趁机横征暴敛,鱼肉百姓,霸州百姓生活就更加贫苦了。
一进霸州地境,杨凌就出了大轿。换乘了一匹骏马。一望无垠的雪地上偶尔出现几座破败的小村庄,小村庄中破破烂烂的房屋都紧闭着门窗以御严寒。偶尔才有一两个行人,穿着臃肿破烂的黑棉袄,袖着双手看着这队衣甲鲜明的队伍从路旁经过,目光呆滞如同泥塑,偶尔才能见到他们动一动,抬起袖子麻利的把流到嘴边的鼻涕一把蹭去。
这里,就是红娘子的家乡!就是那个大字不识,却钟天地灵气,如同一块未雕璞玉般可爱的崔莺儿的故乡?她的年岁只比成绮韵小些,而且自幼混迹于山贼之间,见惯了血腥和丑恶,可是她的心性和脾气却仍直爽纯朴,如同山涧中荡漾而出的一股情泉。
就是这方土地孕育了她?她的马贼队伍就是纵横在这片土地上,可是为什么一座山都看不到?万木复苏的时候,这大片空旷的土地应该不是良田就是草场吧?
绿油油的青草高过马腹,一匹无拘无束的骏马载着一个无拘无束的人儿驰骋在这片草原上。马如龙,人似火,翻飞乱舞的红色衣袂就如同舞动的火焰。马上的人儿就是她,就是红娘子。
不拘一握的小蛮腰,配着雪亮的湛沪吴钩,那束起的青丝,那晶亮的双眸,那远山般的黛眉……
这样充满野性和自我的女子,或许只有这样野性的山水才培育的出来。一如怜儿,怜儿知书识字,可她的脾性,何尝不是这样?或许正因为她们来自相似的地方,所以才有相似的灵气,才有寻常大明女子所不具备的胆魄和勇气。
悠悠地想着,一尾雪花悠悠地落下,落在他的脸上,凉意中沁着甜丝丝的感觉。又要下雪了。纵目远眺,一个黑点映入眼帘,霸州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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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州镇守太监张忠府。
他的宅第从西大街延绵至南河岸,占地百亩,房屋五百余间。宅第中房舍层层分明,错落有致,楼阁峥嵘,气度非凡。进了大门、中门,迎面便是石础木柱的客厅,套方花窗,隔扇支摘门,内外坊间饰以大块的木雕花鸟,显得古色古色。
如果杨凌见到这幢宅子,就不会因为公主修庵占地之大而惊讶莫名了,北地财主虽然在财富上未必比得上江南富绅,但是宅院之大,实是江南富豪精巧雅致的园林所望尘莫及的。
此刻,厅院中肃立着两队人马,一队甲胄鲜明的官兵,持刀荷箭杀气腾腾,另一边人数少些,衣着只是普通百姓,但是照样手持兵刃,剽悍之气尤胜官兵数倍。
厅堂内却另有一番景象,房中温暖如春,四壁银灯高挂,主座上据案高坐着一个人,年约半百,仪表不俗,脸色红润,团团圆圆,穿着紫缎铜钱袍子,一看就是位富泰仕绅。
他左手边坐着一排身材魁梧的大汉,为首一个方字脸,重眉虎目,不怒自威,睥睨之间颇具气概。对面却是一排军中将佐,看服饰自参将以下也是依品秩入列。
双方每个人旁边都坐了一个盛妆丽人,大冬天的居然穿了绮罗所制的春装,窄袖子徘色春衫,把隆胸细腰的美妙曲线暴露无遗。
房中夹壁墙烧得暖烘烘的,厅中又有八具内藏式的大铜鼎,里面有无烟的兽炭发出阵阵热流,所以她们穿着春衫觉着暖意盈人,两边坐着的官兵和大汉却不免额头渗下汗来。
女人们象蛇一般冶荡的卖弄着自己姣好的肉体,挑逗着自己负责服侍的男人,可是所有的人都扶案死死盯着对方,狞厉的目光好象随时一触即战,对她们的挑逗视而不见,就连手都紧紧握在腰间兵刃上。
美女们只好主动扯开春衫,酥胸半露,妩媚地用**研磨他们的肩膀,只是隔着厚厚的盔甲、棉袍,能否起到诱惑的作用就不为人知了。
穿着紫缎铜钱袍的豪绅给给一笑,说道:“各位,在我府上。我张忠就保证不会打起来,何必这么紧张呢?进了我这个门,就是我张忠的客人。试问你们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恨,何必非要斗个你死我话的呢。”
“公公,对面这人是个大盗,曾率众在河间府动掠大户。下官一路追蹑而来,公公要我与他同席。这……还望公公向下官说个明白”。
“喔……呵呵,你说这事儿啊,误会误会,他不过是与那富户有些私人恩怨,领了几位兄弟寻衅报复罢了,不是没出大事吗?好象……”。
他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说道:“好象就砍死两个家丁护院,没伤着旁人吧?”
对面领头的大汉忙道:“是是,我们就杀了两个,还是个狗奴才”。
“公公。据下官所知,此人是纵横霸州数地的大盗,况且他在那户人家劫……”。
“袁参将!”张忠和气的脸庞虽然一狞,厉声喝了一句。袁参将一碰上他毒蛇般的眸子,不禁打了个冷战。
“呵呵呵呵……”,张忠脸上的煞气一隐,又和煦如春风了:“袁参将刚刚升迁不久,咱们还不太熟悉,交道打多了,你就知道我张忠的为人了,我张忠为人四海、好交朋友,三教九流,都有相交莫逆的好友。昨天咱家还跟你们张副总兵一起吃酒来着”。
他面前一个侍女为他斟上一杯酒,张忠执杯笑道:“袁将军,其实你的名字咱家是久仰了,前些日子回京,议升的十余位将军,吏科给事中都给拦下了,只通过了三人,其中一个叫周德安,调升金陵;一个是大同江彬,升为游击;还有一个,就是您袁彪袁将军由千户升为参将。
兵部刘宇请旨下任命状时,咱家正好在,亲眼看着刘公公签押的,这才几天呐,咱们就碰面了,说起来也是缘份,以后正该好好相处才是。”
袁彪一听,顿时脸上变色,这位镇守太监太厉害了,副总兵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这也罢了,他竟直呼兵部尚书之名,好象还是权倾天下的刘公公身前的红人,这是自己惹得起的人吗?
张忠举杯说道:“袁参将来此捕盗,足见尽忠朝廷之心,咱家回京时,一定会在刘公公和兵部尚书面前言及持军的忠义和勇武。咱家诚心结交将军,现有一事不可不言”。
说至此,张忠一指左首边那条凛凛大汉道:“此人实乃我的族弟,名叫张茂,为人尚武侠义,乃是霸州一条好汉,请将军多加照顾!某亲奉水酒一杯,将军若肯给这个面子,就请尽饮杯中水酒”。
袁参将身边侍女娇盈盈起身,走过去双手接过酒杯,回到袁彪面前,双手捧杯过顶,跪在案前,顿时厅中肃然一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袁彪惶然四顾,只见对面群盗杀气腾腾,似乎随时都会跃起,上首张忠稳坐不动,但是一双眼睛微眯起来,隐隐透出的眼神说不出的骇人。
这位骁勇善战、屡次战功的将军面对悍匪强敌全无惧色,可是面对这种无形的压力,这种由权力和利益构成的关系网,却满头大汗,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再如何骁勇善战又如何?人家手眼通天,参将的官儿不小了,可他一句话说不定就能把自己搞下去,如花似锦的前程统统不见了,至少凭他的势力,光是排挤,自己在军中的日子就好过不了。
他回顾追随多年的袍泽,已经大多低下头去,没有了刚刚的凛凛杀气。面前的美女双手擎杯,手臂己酸的发抖,酒水抖瑟着溅出来,却仍一动不动。
张忠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面前的一杯酒,实比锋利的刀剑更具压迫力,袁彪长长吸了口气,终于缓缓松开了握刀的右手:
我是官,他是贼,张公公竟公然包庇强盗。当面如此相托,分明是后台极硬,根本不在乎我的身份。真要追究下去。我只是自讨苦吃罢了。这案子就算通上天去,恐怕那时所有的罪证都会被毁灭干净了。张茂是良民还是大盗,朝廷是会相信我,还是相信张公公?
袁彪接过酒。忽然一口干掉,酒液苦涩。尝不出一点别的味道。
“哈哈哈哈…………”张忠象只鸭子似地放声大笑,又斟酒一杯,举向张茂道:“袁将军从此与你相好,今后勿再扰动袁将军辖地,令袁将军难做”。
“是,谨遵大哥吩咐!”张茂欣然一笑,按过杯来走到袁彪面前,单膝跪下,施礼道:“袁将军,在下多有失礼。所谓不打不相识。今后愿与袁将军兄弟相称,彼此友好”。
官兵抓匪,抓来抓去抓成了兄弟。袁彪苦笑一声,也举起自己的杯虚应了一下。张茂尽饮杯中酒归座。厅中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起来。
张忠笑吟吟起身劝酒,服侍在袁彪等将领身边地美貌侍女俏盈盈起身离座。不一会儿各自端着一个托盘回到他们身边,每个盘上金灿灿十几锭黄金,众将领看似目不斜视,可是暗暗窥见了,脸上的神色又缓和了几分。
有美女黄金佐酒,这交情结纳起来就容易多了,张忠言谈间偶尔说及自己结交的军中高级将领,朝中文武大员,一个个名姓娓娓道来,听得袁彪暗生敬畏,既已决意结纳,便也放下身段,曲意奉迎起来,一时宾主尽欢。
候袁彪等擒贼将领‘满载而归’后,张茂不放心地道:“大哥,这个姓袁的不会再反悔吧?他官职不低,如果回去声张起来…………”。
张忠冷笑一声道:“一个刚刚晋升的雏儿罢了,徒有一腔热血,想告咱家也让他求告无门!放心吧,大哥早就让人持了拜贴,去知会他的上司和同僚,等他回去晓得咱家地厉害,想再升官还得拜到我的门下呢,今天拿出去的金子也得乖乖加倍送回来,告状?哼!”
张忠管着霸州百姓养的军马,所以和各地官兵将领经常打交道,彼此相交莫逆,关系网极其庞大,在当地不可一世。
他说完了袍袖一拂,又沉下脸道:“怎么跑到河间府去捣乱,还被人家一路追了来。若非咱家,你的基业都要没了,这般行事也太不小心了。
张茂苦笑道:“不是杨大扫把要来了么,这厮是个大祸害,远在京城时就弄得霸州鸡犬不宁,杨虎老弟的山寨被剿了,害得他逃到山东去。齐彦名也被剿匪官兵抓进大狱,他名气太大,大哥您出面,到现在都没把他弄出来。兄弟不敢在霸州作案呐,只好跑去河间”。
张忠一边往回走一边不屑地道:“你说杨凌?他已经被刘公公扳倒了,现在不过是个徒具虚名的国公罢了,来霸州就为了查抄黯家的财产,还能管到咱家头上不成?”
张茂谨慎地道:“大哥大意不得,您没听说吗?据说此人是天杀星下凡,所到之处必起兵灾,您说他这两年所到之处哪儿不见刀光血影?真真的透着邪门儿,小心驶得万年船呐。
如今朝廷与朵颜三卫互市,并借草场养马,估计再有两年功夫,就会有大批的战马供应军队,到那时咱们霸州计丁养马的马政就要取消,大哥还能不能镇守此地就不好说了,咱们得趁这两年功夫最后大捞一笔呀”。
张忠嘿嘿笑道:“怎么捞?就凭你劫几个大户?愚蠢!你看咱家的吧,我跟刘公公刚刚讨了个差使,不但督管霸州军马,还负责开矿,两年,保证抄座金山回来”。
张茂诧然道:“挖矿?咱们霸州有矿么?金矿、银矿还是铜铁矿?”
张忠但笑不语,他想了想道:“不过你顾虑的也有些道理。这世上还是真有身具大神通的人的,这姓杨的两年功夫当上了国公,煞气冲天,确实邪门。嘿…………”。
他思索片刻道:“回头你去龙泉寺把四位佛爷请来做场弘恩大法事,消消他杨砍头的杀气,咱家派人去知州衙门说一声。让他们尽快把黯家的财产、地契、仆役全都变卖成现银……算了,干脆咱家买下来,好打发姓杨的早点回京。省得他在这儿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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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什么,反正也来不及回京过大年了,咱们就在这儿多待几天,你看怎么样啊?”杨凌打定了主意要出京消磨时光。拖延时间让刘瑾作乱,以前出公差都是雷厉风行。恨不得用最快的时间办完差回京城,这一趟心中却悠闲的很。
本来也是,查抄个财产而已,打破头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大事,重点是在京师那边,但是现在又必须得避开,可是这地方能有什么好消磨的?
平时出公差是想早回京却走不开,现在是不想走却没有理由不走,想起来杨凌只有苦笑。
梁洪一听却正中下怀,京官要捞油水,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公差,难得刘公公派了这份差使给他,要是三两天收拾干净,立马回京城了,那不是白来了么?
梁洪连忙应和道:“国公爷说的是。霸州胜芳镇的花灯可是几位有名,咱们既然来了,怎么也得见识见识”。
“看花灯?那才到正月十五,时间还是太少,不够刘瑾折腾的,到时再慢慢想借口吧”,杨凌想着,抬头看时,霸州知州领着一众官员已经恭候在城门口儿了。
城内看起来也很萧条,霸州知州樊陌离陪在杨凌和梁洪身边,一边进入城池,一边介绍着霸州情形。杨凌关心的是霸州民政、霸州马贼剿灭情形和黯夜有多少财产,只是刚刚进城,这些事不便打听,也只是随意听着樊陌离的介绍。
“那儿是谁家的贞节牌坊,怎么破败至此,牌坊都歪了,官府也不出面整修一下呀?”梁洪忽瞧见一幢贞节牌坊,便打着官腔问道。
樊陌离一见笑道:“回公公的话,这幢牌坊……是建文四年霸州的一位推官给他的寡母立的,不料他那位寡母后来却与人通奸,还怀了身孕,罪涉欺君被抄了家。
这牌坊还没等砸,就自己歪了,大伙儿都说,这是冥冥中有天地神灵,所以才弄歪了牌坊,骗不了人的。所以没让人砸,就是给后来人一个警醒,叫那明里是正人君乎、暗里男盗女娼的人家晓得天地有眼、神明自在,不要再干欺天欺君之事”。
建文四年,正是燕王起兵造反的当年,天下大乱,有人管这种事才怪,也难怪这失节人的贞节牌坊还立到现在。
梁洪一听却甚感兴趣,急忙问道:“哦?真有这事儿吗?真是神明弄歪的?”
太监比常人更盼着有天地鬼神,更企盼有来世,听到鬼啊神的自然特别有兴趣。
樊陌离见这位金吾卫提督挺感兴趣,不由笑道:“应该是有的,说起来这事儿还有个笑话。弘治十五年的时候,本地一个孝廉上书请为寡嫂立牌坊,说他嫂子从十九岁就守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教养儿子孝顺公婆,非常的贤良,先帝便下旨拨了五百两银子准立牌坊。
不料他那位寡嫂听说了之后却惊恐万分,她也听说过不贞的人,牌坊是立不住的,无可奈何只好对小叔子直言自己与人有了奸情。
小叔子一听又惊又怕,罪犯欺君是要砍头抄家的,这时他也顾不追究嫂嫂了,只好花了重金去求一位道士。
那位道士收了银子后作了场法事,说他嫂子偷过几次人,便在牌坊下洒几粒黄豆,就能破了这法。
那位孝廉回去便问嫂子偷过几次人,他嫂子吱晤半晌才道:“他叔啊,你就别轮个儿了,你就拿着簸箕往坑里倒吧,两簸箕下去,肯定就够了。”
杨凌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那位梁提督笑得在马上直不起腰来,一劲儿追问道:“那后来如何了,呵呵。后来可是真破了这法?”
知州樊大人笑道:“那孝廉听了面皮发紫,又发作不得,为了怕出意外,偷偷往坑里洒了满满三簸箕黄豆。这才着人立牌坊。
牌坊立好他放心不下,和嫂子天天去看。结果没几天的功夫,那牌坊就开始歪了,孝廉一怒之下杀了嫂嫂和那不知是不是兄长骨血的侄儿,自己也寻了短见”。
“啊!”梁洪惊哄一声道:“原来真的这么神呀,哎呀呀,这神灵真是欺不得,欺不得”。
杨凌听说后来酿成这般惨剧,不禁暗暗一叹,什么神灵显圣,牌坊底下洒黄豆。还洒了满满三簸箕,黄豆吸了地气,吃了水份,膨胀发芽,能不拱起来吗?唉,这妇人虽说无耻,干的勾当终究无害与别人,结果闹得这般结局。
因为听了这个笑话,杨凌不由多看了几眼那个倾斜欲倒的贞节牌坊,牌坊下边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破棉袄,正拄着一根木棍挣扎着要站起身来,牌坊下沿上还放着个大碗,看来是个要饭的。
杨凌见那人蓬头垢面,十分的肮脏,而且下肢只有一条腿,心有不忍,正欲转过头去,可是目光与那人一碰,忽然感觉有点异样。
杨凌根本没有认出这个乞丐是什么人,可是从那乞丐看他的目光,分明是认得他的,杨凌心里不由一动,扭过头去又死死盯了那人一眼。
一身肮脏破烂,瘦脸污黑,没见过这人呀,可他的眼神儿……,目光落到他的断腿上,杨凌心中一震,忽的想起一个人来。
他立即唤过刘大棒槌,对他低低嘱咐几句,刘大棒槌会意,马上率着几名国公府的家将放慢了步子,待仪仗大队过去,便向那要饭的乞丐迎过去。
那乞丐已经反应过来,慌慌张张的正要走开,但他行动不便哪是这些出身内厂的番子对手,被两个番子左右一夹,四下的家将一围,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了钦差仪仗的后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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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霸州城照例文武官员要为钦差大臣接风洗尘一番,随后便将两位钦差送至住处,此时天色已经晚了,有关事宜自然只有明日再行禀报。
杨凌的住处就是查抄的黯家老宅,朝廷旨意一下,霸州官府便把平素见了称兄道弟的黯家人全部关进了大牢,查封黯家所有财产登记造册,长短工都打发回家,卖身与黯家的奴仆则视为查抄财产一并登记在册等候发卖。
这幢大宅临近城边,房屋鳞次,仅主宅就占地八十多亩,横跨两条街,后宅院儿出去,就是一望无垠的土地,那近千顷土地都是黯家这些年购置的。由于担心黯家奴仆会对钦差不利,霸州知府从别处张罗了一些男仆女佣供两位钦差驱使。
杨凌登上阁楼,眺望后宅千顷雪原,不由暗惊黯家侵占的财富之多。黯东辰管理脏罚库,脏罚库专门收纳惩办的贪官污吏、查抄的犯官家的珠宝玉器,各种值钱的财物。
这些东西登记造册后就运来脏罚库,有些东西一放就是几十年,时间久了根本无法再予点请,黯东辰便趁机盗取,再加上有些官员后来得恩获释,发还财产时他诡称己径破损或者查找不到的,那些刚刚获释的官员不愿节外生枚,只得忍气吞声的,仅这些财物就达万金。
另外有些财宝未经鉴定,帐册上仅仅记载个器具名字。比如明明是无价之宝的上好玉瓶,黯东辰偷梁换柱,拿些只值几文钱的普通瓶子顶替,这样又盗取出大量财富。
为官不到十年,这个职位不高的小耗子养成了一只大硕鼠。如果杨凌不是亲自负责查抄黯家,还真想象不出一个小小的户部管库部,能置办下这么庞大的财产。
梁洪笑眯眯的站在一边,惦着脚尖儿瞧着后宅院外无边的土地啧啧的道:“好家伙,黯家好大的一块地,这千顷良田光收租子,一年得多少收成呀”。
杨凌点点头,忽的想起一事道:“这一路行来,许多地方已被圈为皇庄、官庄。豪绅财主们又拥有大量土地,而霸州百姓家家都要养马,草地已经所剩不多,能养出好马么?
马匹一旦不符合标淮,或者马驹病饿而死,官府就要惩罚大笔金钱,仅这一项,就是百姓不能承受之重,看来霸州乃至河南河北各地的马政真的是压在百姓身上的一项沉重负担。
唉!苦了这些百姓,再熬一两年吧。现在关外的几个大马场已经建好了。一开春就可以大量购买放养马驹,很快就可以为军队提供稳定的战马来源、提供大量优质战马。到那时,这些百姓就不必再受这样的剥削和劳苦了。再加上新农作物的推广,让百姓们先混个温饱。
开海通商从沿海到内地,会辐射性的慢慢扩大影响,影响到农作物、土特产品的流通,扩大手工业、商业、运输业、服务业的全面繁盛,我想……用上十年时间,这里穷苦的面貌应该会有个大变样儿了。”
他看了梁洪一眼,故意打个哈欠道:“一路奔波,我已有些乏了。梁公公,还是回去沫浴一番,早些歇息吧,明儿一早,咱们再听樊知府禀报查抄情形”。
梁洪一听人家下了逐客令,倒也不以为忤,便笑吟吟地拱手告辞,自回自己的居处了,杨凌立即叫人将那个乞丐带进内堂。
黑瘦的独腿汉子被扶进温暖如春的内堂,坐在一张椅子上,杨凌踱到面前,盯视着他的面孔,许久许久才长长吸了口气道:“果然是你,你是黑鹞子!”
那黑瘦汉子一直垂着头躲闪他的目光,听到这一句身子忽然一震,随即抬起头来呵呵惨笑道:“不错,是我,我黑鹞子原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到如今……到如今混成了一个乞丐”。
他垂下头,披散的头发遮住了眼睛,杨凌却看见两行泪,从他肮脏的脸颊上直淌下来,到了下巴上已变得浑浊起来。
黑鹞子喃喃的道:“如果不是还有个瞎眼的老娘,我宁愿就这么死掉,冻死在街头,一了百了。可我还有个老娘,我不孝呀,我不孝呀!”
他一边说,一边狠狠捶着自己的断腿,杨凌一把扯住他的手,问道:“怎么会这样?你们离开时,我曾赠送了大笔的诊金,你和令堂靠着这些钱怎么也过得下去,怎么会……怎么会……莺儿没把银子给你?”
“莺儿?”黑鹞子抬起眼晴,神情怪异的看着他:“你叫崔姐为莺儿?她……她真的随了你?”
杨凌微微摇了摇头,也在他旁边坐下,怅然道:“她的霸州老寨被剿了,崔老爷子死在官兵箭下,她一心要报仇,怎么会跟了我?我亏欠她良多,真的想好好照料她一辈子,真的想……可惜她不肯给我这个机会……”。
黑鹞子听得眼睛骨碌乱转,‘亏欠她良多?’
再联想到崔莺儿自回到霸州总是神不守舍的情形,黑鹞子断定二人之间必定早已发生了关系。两人一个是官,一个是匪,怎么可能会有男女之情?莫不是他……倚仗权利强行占有了红娘子?
想到这里黑鹞子猛的跳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吼道:“你占了崔姐便宜是不是?你这混蛋!喔!你现在是国公,好大的官儿,快赶上王爷了。崔姐对我恩重如山,你敢对不起她,我……我宰了你!”
刘大棒槌等几人一见,连吼带骂的就要把他架开,杨凌苦笑着制止了他们,对黑鹞子道:“来霸州查抄贪官财产,本用不着我一个国公出面,我主动请旨前来,就是希望……希望有机会见到她。我巴不得能找到她,照料她,又怎么会对不起她?”
黑鹞子半信半疑,可是想想红娘子对杨凌的态度,如果是被**。怎么可能对他……,不但在阳原时含情脉脉的,回到霸州日思夜想、魂不守舍的那个男人十有八九也是他了。
黑鹞子颓然坐回椅子,说道:“在阳原,我就发觉你们……你们关系非比寻常……,你官儿越做越大了,崔姐虽然年轻貌美,出身却不好,又不识得字,姓杨的……你可是真心待她?”
杨凌苦笑道:“杨凌此心,天地可鉴。只是她象一匹拴不住的野马,我哪里拦得住她?前些日子在京城她倒是见过我一面,随即又不见了踪影,我还以为她会回到霸州,这不……巴巴的追了来?”
黑鹞子脸色大见缓和,想了一想,说道:“我信你了。崔姐是喜欢你的,自从回了霸州,她整天魂不守舍的,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幅样子。她身边总带着两幅画,那是在阳原时你让人给她绘的吧?就连来我家探望我和老娘时她都舍不得离身,有次我不小心碰到,她还跟我发急……她一定是喜欢了你了“。
杨凌听到这儿激动万分,他刚想说话,忽瞧见刘大棒槌等人眼睛瞧着外边,脸上的神气却古怪的很,不由住了嘴,说道:“棒槌,你带人出去一下,准备些酒食,我要请鹞子兄吃酒”。
居处原本就备了酒食,几个拼盘,又炒了几个热菜,黑鹞子也是真的饿了,又许久没见过酒肉的模样,一边狂吃海喝,一边讲述了红娘子带他回到霸州的情形。
原来红娘子雇车带他回到霸州,将他和老母安置在霸州城,恢复了本名苗刚。用杨凌给他们的银子给他们购置了房屋,又置办了几亩地产,租出去收取地租过活,自己回到山寨后还时常来探望他们。
黑鹞子虽然成了残废,靠着这笔钱和老母倒也衣食无忧。崔莺儿自从把杨虎的事情告诉父亲之后,老寨已取消了对杨虎的支持,好在杨虎自己的势力已经悄悄移走,没有受到太大损失,他虽常去老寨,希望得到崔老大的谅解,不过大部分时间要回自己的秘密山门主持大局,红娘子眼不见心不烦,在山寨待的还算顺心。
只是她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黑鹞子看了心中不忍,加上此地太过贫瘠,穷苦人家有了寡妇婆家养不起,娘家也不愿意留,所以自古就没形成再嫁可耻的观念,尤其是山寨里的妇人,更没有这些顾忌。
杨虎卑鄙无耻,红娘子没把他的肮脏事公之与众,已经仁至义尽,没有义务再为他守节。黑鹞子见她一颗芳心已经牢牢系在杨凌身上,又听到杨凌在南方平倭、打西洋鬼子的事儿,觉得此人也不失为一条好汉,便劝她去找杨凌,红娘子却只是摇头一笑,说道:“他是朝廷的大官儿,我是一个山贼,这身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别转荒唐念头了”。
黑鹞子想想也确实如此,就此不再提起。头几个月,周德安和袁彪等几名抽调来的悍将剿灭山贼,由于杨虎的主力已经迁至他处,他们只抓到些老弱妇孺,算不得什么大功,便一路进兵,清剿所有山寨,因为老寨也受到攻击,战事吃紧,红娘子便没有再来过。
又过了个把月,便传出霸州山寨全部被荡清,崔家老寨大当家也中箭逃走的消息,黑鹞子是杨虎的人。对崔家老寨没什么感情,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大恩人红娘子的下落而已,偷偷向人打听了一番,没听到红娘子受伤或被擒的消息,他这才放下心来。
没想到他暗自打听山贼消息的事落到官府耳目手中,霸州推官接到消息。一查之下,知道他前不久刚刚断了腿,才和老母迁至霸州居住。而且无产无业的一个流民,居然置屋买地,还常有几个骑着快马的汉子经常赶来探望,怀疑他是受伤退出贼伙的强盗,便抓进官府拷打讯问。
可惜鹞子本来就是山贼,哪里说得清自己的来龙去脉。好在他是条汉子,无论如何拷打,咬紧牙关就是不承认自己和山贼有纠葛。最后他的老母把房子和地全卖了,又把剩下的金银都拿出来,全给了一个当地有名的讼棍王智。
王智有个女儿王满堂,据说嫁给了一位贵人,所以王家结识许多乡绅地主,经过他上下打点,再委托这些地方名流出面说合,总算把黑鹞子保了出来。可是他已经变得一文不名了,这才寄住在一间破烂的龙王庙,混迹成了乞丐。
杨凌听罢竟是有火无处发,真要算起来,那位推官还是个能吏。凭着这点线索就能抓到一个隐居的山贼,当然也不排除他平时就勒索惯了,只是随意落实罪名,可是自己替黑鹞子出头,那就名不正言不顺。
杨凌怔怔半晌,才苦笑道:“我此次来霸州,是为了清抄贪官黯东辰的宗产,你和今堂无处可去,回京时我带你们走吧,莺儿不能再照顾你们,我替她照料你们”。
英雄落难,乞食的事儿都干了那么久了,黑鹞子哪还能保持傲骨铮铮,便也惭颜答应了。杨凌说道:“这么说经过官兵围剿,霸州已经安静下来了?也不知……她领着老寨人马去了哪里。唉!但愿她不要再惹出事端来”。
黑鹞子摇头冷笑道:“霸州是个贼窝,四大贼中我们山贼的祸害排名最末,山贼被清剿了地方便得安宁?百姓受其他诸贼所害,尤甚于我们山贼!”
杨凌一怔,脱口道:“四大贼?这话从何说起?”
黑鹞子犹豫起来。杨凌眉尖一挑,说道:“苗兄,在下的为人如何,你现在多少也该有所耳闻。从北到南,杨某所到之处,被人骂作大扫把、天杀星,我自己不是不知道。但是骂我扫把星、怕我是天杀星的是什么人?是穷苦百姓么?不是!是那些贪官污吏,心中有鬼的人!
百姓们热衷于造个谣,热衷于传这个谣,不是怕我杨某人。是巴不得有我这么个大祸害,多去祸害祸害那些坑害百姓的人。马上就过大年了,家家户户贴门神,贴门神是为了挡小鬼,可那门神真能挡得住小鬼吗?
霸州四贼已去其一,还剩下三大贼!你且说说都是些什么人,如今来了我这个凶神太岁天杀星,如果可能,我就为百姓们除一除这些妖魔鬼怪!”
黑鹞子咬咬牙,猛地干了一杯酒,说道:“好!大人既然要听,那我就说给你听。大人以为霸州山贼是为祸霸州的第一大祸害么?错了,霸州境内山地并不多,霸州山贼活动地点虽在霸州,山寨却驻在外边,而且山贼大多自己僻有土地,总是所出不及所用时,才聚众下山劫掠一番。
而官府呢?镇守太监、霸州官府、卫所官军,联起手来祸害百姓,圈地占地、马政罚款,勒索大户,无恶不作!霸州真正的祸害……,四大贼中第一贼就是官贼!”
杨凌的脸颊抽搐了一下,黑鹞子本是山贼,他的话不可尽信,不过大可调查一番,如果情况属实,就让那些自以为自己成了没牙老虎的人尝尝自己的厉害,惩治贪官、拯救百姓,又正好借机在霸州多待些日子,一举两得。
他淡淡的道:“接着说,第二贼是什么?”
黑鹞子道:“第二贼,是神贼!此地正因为穷苦,所以佛道大行其是,可是这些僧人道人,根本不是正儿八经的出家人,不但骗财、而且骗色,他们还专好结交那些达官贵人,肆无忌惮、不知多少愚夫愚妇上当受骗!”
他说到这儿,苦笑一声道:“都说旁观者清,我们这些山贼旁观着百姓受骗,倒是心知肚明,可是轮到我们头上,还不是一样上了刘老道的当,相信杨虎那贼子是什么紫微星君下凡?嘿!他这紫微星,倒屡屡败给你这天杀星,也算是报应!”
“利用佛道敛财?会不会和弥勒教有关?他们可是最擅长利用传教敛取钱财,吸纳愚民呀。”
杨凌暗暗警醒着,问道:“第三贼呢?”
黑鹞子道:“第三贼,是响马贼!”
杨凌一奇:“响马贼?和你们聚众上山,以劫掠为生的人不是一样么?”
黑鹞子摇头道:“不一样,我们做山贼,是堂堂正正有山门的,下山劫掠也有各自的旗号。而响马贼不同,霸州百姓家家养马,人人尚武,这些响马贼平时就是普通百姓。
他们为盗时以巾蒙面,来去如风,抢完就走,上马是贼,下马是民,令人防不胜防,又难以追捕。以前他们作案,大多把案子栽到我们山贼头上,现在霸州山贼已被彻底清剿,他们仍在话动,才被人发觉自成一路,与山贼不同”。
“原来如此!难怪莺儿她悲愤的诉说霸州百姓如在人间地狱,这官是贼、神是贼,民也是贼,不是人间地狱才怪!”
杨凌慢慢吁出一口气,轻轻道:“一会儿,我叫人陪你回去。把你的老母也从龙王庙接来,暂且安顿下来。你放下心吧,不就是四大贼么?四大贼已去其一,如今我就来他个除三害!”
杨凌忽想起张天师给他排布的八字,说他是一生杀伐随身,夺人寿夺人禄的命格,看来还真是那么回事,不就是到霸州抄个家么,谁会想到又得抄一手血回去?
他摇摇头,一脸怪异的神气,说了句黑鹞子根本听不懂的话:“过年了,真是过年啦!天增岁月我增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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